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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实药

无垠雨霁

无垠雨霁·第十八章 实药

沈云霁推开西跨院角门时,晨露正顺着檐角铜铃往下滴。陈悠垠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支银簪在研药,簪尾的穗子垂在青石板上,沾了些浅黄的药末。石桌上摆着只粗瓷碗,里面盛着墨绿色的药膏,散发着艾草与薄荷混合的清苦气。

“这是...”她停在阶前,看他用簪子将药膏抹在张桑皮纸上。那药膏质地粘稠,在纸上晕开时泛着细碎的银光,倒像是掺了银箔。

陈悠垠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点药粉。“前几日那瘸腿老汉的腿,不是说敷了药还疼?”他把桑皮纸叠成四方块,用麻线捆好,“这是陈家的老方子,加了点银珠,能收脓。”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银镯子上。昨夜月光下看得不清,此刻才发现镯子内侧刻着行极小的字:“光绪二十三年,春,与阿霁试新药”。字迹被磨得发浅,却能看出笔锋里的温柔,像极了父亲药书里的批注。

“你怎么会有这方子?”她走到石桌旁,指尖在粗瓷碗边缘顿了顿。碗底沉着些未化的药渣,其中一味带着淡紫色的花,是她去年在城郊乱葬岗见过的,当时还以为是普通的野草。

陈悠垠忽然笑出声,银簪在指间转了个圈:“沈当家的忘了?你父亲当年教我的可不止研墨。”他起身时带起的风里,飘来缕奇异的甜香,像是从书房那只虚鼎里漏出来的——昨夜他们往鼎里塞了把晒干的桂花,此刻倒像是在里面发了芽。

廊下的三花猫忽然对着虚鼎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沈云霁顺着猫的目光看去,只见鼎口飘出缕淡紫色的烟,在晨光里慢慢聚成朵云的形状,随即散在风里,只留下点若有若无的药香。

“这烟...”

“是那老汉腿上的脓气。”陈悠垠用银簪挑了点药膏抹在猫鼻子上,猫打了个喷嚏,“虚鼎能盛光阴,自然也能聚浊气。你父亲说,这叫‘实药虚鼎,阴阳相济’。”他忽然压低声音,“就像有些人看着浪荡,心里却揣着副好药骨。”

沈云霁的指尖在桑皮纸上划了下,药汁沾在指腹,凉丝丝的。她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药箱里少了本《千金方》,当时只当是被下人偷了,此刻却在陈悠垠书房的书架上看见了熟悉的蓝布封皮,书脊上还贴着片干枯的艾草——那是她小时候夹进去的。

瘸腿老汉的茅屋在渡口旁的芦苇荡里。沈云霁跟着陈悠垠穿过及腰的芦苇时,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像浸在江水里。老汉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看见他们手里的药包,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亮,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陈公子...沈当家的...”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裤管空荡荡的,原来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都没了,只剩截裹着布条的残肢,布条渗出的脓血把草席染得发黑。

陈悠垠按住他的肩,银簪挑开布条时,沈云霁倒吸了口冷气。残肢的伤口已经溃烂,边缘泛着青黑色,隐约能看见白骨,上面爬着些细小的蛆虫,在腐肉里钻来钻去。

“去年漕帮的人用烙铁烫的。”老汉的声音发着颤,手死死攥着草席,“他们说我看见不该看的,要么交舌头,要么卸条腿。”他忽然抓住陈悠垠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公子爷的药...真能治好?”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将桑皮纸药膏敷在伤口上。药膏接触皮肤时发出“滋滋”的轻响,冒出缕淡紫色的烟,那些蛆虫瞬间蜷成了团,掉在地上不动了。“这药得用七七四十九天。”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黑色的药丸,“每日饭前服一粒,用芦苇根煮的水送服。”

沈云霁看着他处理伤口的动作,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辨认草药时的样子。他总是说,好的医者得有副硬心肠,看惯了脓血才能下得去手。可此刻陈悠垠的指尖却在发抖,银镯子撞在老汉的残肢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在心疼什么。

“这药膏里的紫色花...”她蹲下身,看着残肢边缘的青黑色在慢慢消退,“是叫‘断魂草’吧?家父的药书里说,这草有剧毒,能杀人于无形。”

“单用是毒,配了艾草和银珠就是药。”陈悠垠用布条将伤口缠好,打的结是她父亲惯用的“万字结”,“你父亲当年为了采这草,在乱葬岗守了三个月圆夜。他说每种毒草都长在冤魂聚处,能解世间最难治的恶疮。”

老汉忽然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堆发霉的账本。“这是我偷偷记的漕帮走私账。”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艘船,船底标着个“鼎”字,“他们每年都往船底藏个铜鼎,里面装着走私的鸦片,运到下游卖给洋人。”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账本的夹层里,那里夹着片干枯的桂花,和虚鼎里的那把是同一个品种。她忽然想起昨夜陈悠垠说的桂花林,原来不是父亲种的,是漕帮用来掩盖鸦片气味的——桂花的甜香能盖住鸦片的苦腥。

回到西跨院时,日头已经偏西。陈悠垠把老汉的账本往虚鼎里塞,鼎口忽然冒出团黑雾,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漕帮的短褂,手里举着把刀,直扑沈云霁而来。

“当心!”陈悠垠将她往身后一拉,银簪划破自己的掌心,鲜血滴在虚鼎上,那黑影瞬间发出凄厉的尖叫,化作缕青烟钻进鼎里。他的掌心血珠落在桑皮纸上,竟和药膏里的银珠融成了团,泛着奇异的红光。

“这是...”沈云霁按住他流血的手,指腹沾着的血是温热的,和他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样子截然不同。

“是漕帮死在鸦片烟里的冤魂。”陈悠垠用布条缠住手掌,脸色有些发白,“虚鼎聚了太多浊气,得用活人的精血镇着。”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痣在夕阳下跳了跳,“你看,长命百岁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血比别人热些。”

书房的门被风吹开,那本《千金方》从书架上掉下来,摊开的页面上画着幅人体经络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个“命门”的位置,旁边写着行小字:“陈家血脉,至阳至热,可解阴毒”。沈云霁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她出生那天难产,是陈家老爷子用银针扎了她的命门,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你父亲...”她指着书页上的批注,那字迹和虚鼎底的刻痕如出一辙,“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陈悠垠从药箱里翻出个琥珀瓶,里面装着暗红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这是用我的血熬的药膏。”他往虚鼎里抹了点,鼎身立刻发出红光,“你父亲说,漕帮的鸦片里掺了种西域奇毒,叫‘蚀骨香’,闻多了会让人骨头发脆,像那老汉的腿一样慢慢烂掉。”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慌,“你前几日去库房查书,是不是闻见过种特别的桂花香?”

沈云霁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抖了抖。她想起那天库房的角落里堆着批新到的桂花干,当时只当是用来做香料的,此刻才明白那是漕帮藏鸦片的伪装。后背忽然冒出层冷汗,原来她离死亡那么近,却被眼前这个纨绔子弟不动声色地护着。

入夜时,沈云霁帮陈悠垠换药。他掌心的伤口很深,银簪划开的皮肉翻着,像朵绽开的血花。她用艾草水清洗伤口时,他忽然闷哼了声,银镯子撞在她的腕骨上,发出清脆的响。

“疼?”她抬头时,看见他咬着下唇,睫毛上沾着层薄汗,倒没了平日里的浪荡气。

“这点疼算什么。”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她掌心塞了个东西,“这是陈家的传家玉佩,能驱邪。”那玉佩是暖的,上面刻着朵云,云心里嵌着个“垠”字,和她袖袋里那张宣纸上的字一模一样。

窗外忽然传来猫叫,三花猫叼着个纸团跑进来,纸团上用鲜血写着个“船”字。陈悠垠展开纸团时,沈云霁看见上面还有行小字:“今夜三更,漕帮运鸦片的船会靠岸”。字迹歪歪扭扭的,像是那瘸腿老汉写的。

“他们要动手了。”陈悠垠将玉佩塞进她领口,贴在她心口的位置,“你待在院里别出去,我去去就回。”他往虚鼎里倒了些艾草灰,鼎口立刻冒出白烟,“这烟能护住院子,鬼邪不侵。”

沈云霁抓住他的衣角时,指尖在他长衫的补丁上顿了顿。那补丁是用她前几日丢的帕子补的,上面绣的艾草纹此刻正沾着他的血,红得像团火。“我跟你去。”她从墙上摘下把匕首,是父亲留下的,刀柄上刻着“云霁”二字,“家父说过,有些债,得自己讨。”

陈悠垠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他往她鬓角插了朵干桂花,花茎上缠着根银线:“这是用我的血炼的,能防蚀骨香。”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耳垂,带着药膏的清凉,“记住,看见穿黑褂子的,就往他们眼睛里撒这个。”他塞给她个小纸包,里面是磨碎的断魂草粉末,“毒不死人,能让他们瞎三天。”

月光落在虚鼎上,鼎里的艾草灰在风里轻轻扬起,像撒了把碎银。沈云霁跟着陈悠垠穿过寂静的巷子时,手心的玉佩暖得发烫,她忽然觉得,那些多舛的命运,那些藏在药香里的温柔,都在这夜里慢慢显了形,像父亲熬的药,初尝是苦的,回味却带着甜。

三花猫忽然窜上墙头,对着渡口的方向弓起背。沈云霁看见远处的江面上漂着艘黑船,船头挂着盏桂花灯,在夜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她握紧手里的匕首,忽然想起父亲药书里的最后一页写着:“药可救人,亦可杀人,全看握药人的心”。此刻她握着的,不仅是匕首,是两个人的命,是藏在实药里的光阴。

陈悠垠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落在他带伤的掌心,血珠在银镯子上闪着光。“别怕。”他的声音很轻,像药膏敷在伤口上的温柔,“有我在。”

沈云霁点了点头,将断魂草粉末往袖袋里塞了塞。风吹过巷口的桂树,落下些干花,沾在她的发间,和那朵血炼的桂花缠在一起,像个不会散开的结。她知道,今夜过后,有些东西会永远改变,就像毒药能变成良药,浪荡子的心里,也能藏着片无垠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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