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雨霁·第十七章 虚鼎
一
沈云霁推开西跨院角门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掀得叮当乱响。风里裹着些微的樟木气息,混着陈悠垠院里惯有的龙涎香,倒生出种奇异的清苦来。她站在三级青石阶外,看着廊下那个蹲在木箱前的身影,忽然想起昨日他指尖抚过暖砚时的模样——那时晨光正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他眼尾那颗小痣照得像滴未干的墨。
陈悠垠正用根银簪撬木箱上的铜锁,簪尾挂着的穗子是她前几日丢在茶馆的,此刻被他漫不经心地缠在腕间。"咔嗒"一声锁开了,他从箱底翻出只巴掌大的青铜鼎,三足两耳都覆着层青绿色的锈,倒像是从哪个荒坟里刨出来的。
"沈当家的倒是稀客。"他仰头时,碎发垂在眼睑上,把那双总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遮去大半。指尖在鼎沿蹭了蹭,锈粉簌簌落在月白长衫的前襟,"昨儿不是说要去盘库房?怎么有空来我这破院子闲逛。"
沈云霁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在鼎耳内侧。那里有个被铜锈糊住的刻痕,隐约是朵被揉皱的云,倒和父亲书房那本缺页《考工记》里的插图重合。她记得那页边角有父亲用朱砂画的小圈,注脚写着"虚器,盛光阴",当时她还问过父亲,空着的鼎能盛什么,父亲只笑着往她手里塞了块暖砚,说等她长大了就懂。
"借我看看。"她伸出手时,袖口绣的艾草纹扫过石阶,带起些微的尘土。指尖触到鼎底时,摸到块指甲盖大的凸起,像是嵌了什么硬物,边缘还留着细密的刻痕。
陈悠垠忽然按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带着股鱼干的腥气——想必是又在喂那只三花猫,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腕骨,像片羽毛扫过心尖。"沈当家的这是要改行做古董生意?"他往鼎里吹了口气,锈粉落在青砖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线,"这破铜烂铁怕是入不了你的眼,当心沾了晦气。"
"家父生前收过类似的物件。"她抽回手时,指尖沾了点青绿色的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刚要再说些什么,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小厮变了调的呼喊。
那小厮跑得发髻都散了,手里攥着张被雨水泡得发皱的纸,看见沈云霁时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当家的,漕帮...漕帮那边说,咱们运的那批旧书,在渡口被水泡了!"
沈云霁接过纸时,指节捏得泛白。纸上漕帮的朱砂印被水洇得发蓝,像极了她昨日在暖砚里研的那池墨。袖袋里的平安符硌得慌,是今早出门时母亲塞给她的,黄纸边角还沾着些艾草灰,此刻正和那半张写着"垠"字的宣纸贴在一起,像是早就预见了什么。
"我去看看。"她转身时,裙角扫过阶边的青苔,带起些微的湿意。走到巷口时回头望了眼,看见陈悠垠正把那只虚鼎往箱底塞,三花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木箱,用爪子扒着鼎耳,竟扒下片指甲盖大的木片——原来鼎腹的锈是假的,底下藏着层薄薄的桐木,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
二
漕帮渡口的雨来得比预想中更急。沈云霁踩着跳板上船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得江面发白。船板上积着层混着木屑的水,她的布鞋踩上去,发出"咯吱"的闷响,倒像是踩在谁的骨头上。
"沈当家的别急,别急。"漕帮把头搓着手凑上来,他指缝里还嵌着船板的木屑,指甲缝里黑黢黢的,"这水是从船底渗进来的,怪就怪在...那缝是新凿的,边缘还带着木茬呢。"
沈云霁蹲下身摸船板的裂缝,指尖触到那些新鲜的木茬,扎得指腹发麻。忽然想起昨日陈悠垠说的那三笔不对的账,其中一笔正是给漕帮的"平安费",数目比往年多了三成,当时账房先生还说漕帮最近规矩变了,现在想来,竟是早有预谋。
"把管船的叫来。"她起身时,目光扫过舱角,看见个铜制的烟袋锅,被水泡得发乌,锅沿上刻着朵云纹,和虚鼎耳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连云尾那道歪歪扭扭的勾都分毫不差。
管船的是个瘸腿老汉,拄着根枣木拐杖,看见烟袋锅时脸"唰"地白了,拐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是...是前几日在赌坊认识的公子爷让我凿的。"他的声音发着颤,手往怀里掏了掏,摸出个油纸包,"他说只要弄湿几箱书,就给我十两银子治腿,还...还送了我这烟袋锅当信物。"
沈云霁捏着烟袋锅的手紧了紧,铜锅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冻得她心口发慌。"那公子爷长什么样?"
"穿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老汉挠了挠头,指腹在烟袋锅的云纹上蹭了蹭,"好像是只猫,三花的,右耳缺了半片,跟...跟陈公子院里那只一个样。"
雨突然大了起来,砸在船篷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沈云霁望着舱外浑浊的河水,那些被泡得发胀的旧书在水里浮浮沉沉,《论语》的竹简黏在《说文解字》的封皮上,像两只溺水的鸟,翅膀都被泡得展不开。她忽然想起陈悠垠袖袋里的鱼干碎,想起他蹲在廊下逗猫时,阳光在他鼻尖投下的那片阴影,想起他腕间缠着的那截穗子——那穗子上的珠子,还是她去年生辰时母亲给的。
"这些书我照价赔给漕帮。"她从钱袋里摸出张银票,票面上的墨字被雨气洇得有些模糊,"但你们得帮我查个人——最近有没有人在渡口买过桐木,要薄的,能做匣子的那种。"
把头接过银票时,眼睛亮得像两盏灯,手指在票面上捻了又捻:"巧了,昨儿就有个小厮来买,说要做个...做个暖砚的木匣,还说要沉水的,不怕潮。"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小厮我认识,是陈府的,前几日还来渡口买过鱼干,说是给公子爷喂猫。"
沈云霁走出船舱时,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江水的腥气。跳板在脚下晃得厉害,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岸,忽然想起父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他躺在灵床上,手里攥着半块沉水香木,木头上刻着朵云,云心里嵌着个极小的"垠"字。
三
陈悠垠正在书房给虚鼎换底板。新的底板是用沉水香木做的,刨得极薄,他用刻刀在上面雕着云纹,一刀一刀,刻得极慢。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照在他垂着的眼睫上,投下些微的阴影,倒让他平日里那股浪荡气淡了不少。
案上摆着个白瓷碟,里面盛着些晒干的艾草,是前几日从沈府墙外摘的——他记得沈云霁总在衣襟上别着艾草囊,说能驱虫,其实他知道,那是她母亲当年难产时留下的习惯,艾草能安神。
"陈公子倒是好兴致。"门口传来沈云霁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湿意。
陈悠垠握着刻刀的手顿了顿,木屑落在月白长衫的袖口上,沾在那只三花猫的绣纹上。他抬头时,看见沈云霁站在门口,裙角还在滴水,把青砖洇出片深色的印子,手里捏着个铜烟袋锅,锅沿的云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沈当家的查得倒是快。"他把刻刀往桌上一扔,刀身撞在砚台边缘,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那些书本来就是要当废纸卖的,泡了水...反倒省了我雇人烧的力气。"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沈云霁的目光落在虚鼎上,鼎里的艾草正散着淡淡的香,混着沉水香木的味道,像极了父亲书房的气息。
"因为那批书里夹着东西。"陈悠垠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纸,纸边都卷了,上面是幅手绘的地图,用朱砂标着城郊乱葬岗的位置,"你父亲生前藏的账册,记着当年漕帮走私盐铁的勾当。他们怕你翻旧书时发现,早就想动手了,上个月还派人去你家库房烧书,被我拦住了。"
沈云霁接过地图时,指尖在"乱葬岗"三个字上顿了顿。纸面上有淡淡的墨香,是父亲惯用的松烟墨,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父亲教她研墨时说的话,他说墨香能记事儿,好的墨,能把日子都腌在里面,越久越醇。
"那虚鼎..."
"是装账册的。"陈悠垠打开鼎底的暗格,里面果然有本用油布包着的账册,边角都磨圆了,"我从赌坊赢来的,其实是你父亲当年托人藏在那儿的。"他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痣在阳光下跳了跳,"那老汉的腿,也是当年被漕帮打断的,就因为他看见他们往船上装私盐。"
雨停时,夕阳从窗棂漏进来,金红色的光落在虚鼎里的艾草上,泛着暖暖的光。沈云霁翻着账册,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桂花,是去年的,还带着淡淡的香。她忽然在最后一页看见父亲的字迹,写得极轻,像是怕被人看见:"云霁,若遇姓陈的公子,可将此鼎交予他。当年你母亲难产,是陈家老爷子用祖传的艾草方救了你,他说陈家有个小子,命里带水,能护你周全。"
她抬头时,看见陈悠垠正用刻刀在鼎耳上补刻那朵云。他的侧脸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柔和,鼻梁的线条被镀上层金边,倒不像平日里那个纨绔浪荡子。刻刀在铜鼎上划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
"这鼎为什么叫虚鼎?"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因为..."陈悠垠放下刻刀,往鼎里添了些晒干的桂花,金色的花瓣落在艾草上,像撒了把碎星星,"真正要装的东西,早就刻在心里了。"他拿起鼎晃了晃,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你听,这是你父亲藏的账册钥匙,用沉水香木做的,泡在水里也不会坏。"
沈云霁看着他把钥匙拿出来,木头上刻着个"霁"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垠"字,刻痕里填着金粉,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父亲书房,看见他在块木头上刻字,当时她问刻的什么,父亲只笑着说,是两个能凑在一起的字。
四
入夜时,沈云霁带着账册去了县衙。县太爷的书房里燃着劣质的檀香,混着他身上的酒气,让人有些发闷。他看账册时,手指一直在发抖,纸页被他捻得发皱,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沈当家的放心,我这就派兵去抄漕帮的老巢。"县太爷擦着汗,帕子在额头上抹了又抹,"只是...那乱葬岗的账册,要不要一并挖出来?听说还有不少金银呢。"
"不必了。"沈云霁想起陈悠垠往鼎里塞艾草的样子,阳光落在他发间,像撒了把金粉,"有些东西,埋着比挖出来好。"她起身时,看见县太爷书架上摆着个砚台,和父亲的暖砚很像,只是边角少了道缺口——那缺口是她小时候不小心摔的,父亲说这样更好,能接住漏下来的墨。
走出县衙时,月光正好。银辉洒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霜。巷口蹲着个熟悉的身影,正用鱼干逗那只三花猫,猫的右耳缺了半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楚。
"你怎么在这儿?"她走过去时,看见陈悠垠脚边放着个食盒,里面是盏墨茶,茶杯是她前几日落在他院里的,杯沿还有个小小的缺口。
"等你吃宵夜。"陈悠垠往她手里塞了杯墨茶,茶香混着松烟香,暖乎乎的顺着指尖爬上来,"这茶得用暖砚的余温泡才好喝,你父亲教我的。"他指了指茶杯里的墨色,"用的是你送我的那方砚台,研出来的墨,泡的茶都带着点甜。"
沈云霁喝了口,舌尖先是微苦,后来竟真的泛出点甜,像小时候偷喝的父亲泡的墨茶。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父亲书房,那个蹲在石桌上写字的小姑娘,辫子上别着的梅花墨锭,和此刻茶盏里的墨色,竟是一样的温润。那时有个小男孩扒着窗棂看她,手里拿着支银簪,簪尾挂着个穗子,穗子上的珠子闪着光。
"那虚鼎..."她望着天边的月亮,月光落在鼎上,把铜锈照得像层薄霜,"真的能盛光阴吗?"
陈悠垠把三花猫抱进怀里,猫毛蹭着他的长衫,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忽然指着自己的银镯子,圈口处歪歪扭扭焊着个"垠"字:"我这镯子上的字,是当年你父亲帮我焊的。他说...长命百岁不如活得痛快,有些光阴,记在心里,比装在鼎里强。"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匣,打开来,里面是片晒干的桂花,和账册里掉出来的那片一模一样:"这是去年在你家后院摘的,你当时在树下看书,辫子上别着艾草囊,我就偷偷摘了些,想着等你什么时候不那么忙了,泡杯茶给你喝。"
月光落在虚鼎上,鼎里的艾草和桂花在风里轻轻摇晃,像谁在里面藏了个春天。沈云霁忽然觉得,那些多舛的命运,那些纨绔的时光,都在这鼎里慢慢暖了过来,像她父亲生前用的暖砚,在寒夜里,总能研出最温润的墨。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墨茶,杯沿的缺口正好能接住漏下来的茶渍,像接住了那些不小心溜走的光阴。
三花猫忽然从陈悠垠怀里跳下来,跑到虚鼎边,用爪子扒着鼎耳,发出"簌簌"的轻响。沈云霁看着它,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他说万物皆有灵,猫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藏在时光里的温柔。
陈悠垠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很暖,带着沉水香木的味道。"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他的声音很轻,像月光落在水面上,"城郊有片桂花林,是你父亲当年种的,他说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去看。"
沈云霁点了点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下,像在写一个字。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咚——",敲在寂静的夜里,也敲在两个人的心上,像是在说,有些光阴,终于可以好好安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