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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暖砚

无垠雨霁

无垠雨霁·第十六章 暖砚

沈云霁推开西跨院角门时,正撞见陈悠垠蹲在廊下逗猫。那只三花猫是前几日从旧货市场捡来的,右耳缺了半片,此刻正用爪子扒他袖袋里露出的鱼干碎,尾巴扫得青砖簌簌响。

"沈当家的倒是稀客。"陈悠垠仰头时,碎发垂在眼睑上,晨光从他耳后绕过来,在鼻尖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指尖还沾着鱼干碎屑,随手往石阶上蹭了蹭,"昨儿不是说要去收城南那批旧书?怎么有空踏足我这破院子。"

沈云霁没应他的话,只侧身让身后的小厮把食盒搁在廊下的八仙桌上。食盒打开时飘出淡淡的松烟香,里面是方砚台,用锦缎裹着,边角还沾着些未干的墨渍。

"前几日见你书房那方歙砚裂了道缝。"她解开锦缎时,指尖在砚台侧面的冰纹上顿了顿,"这是家父生前用的暖砚,底下有夹层能盛热水,天凉时研墨不易冻住。"

陈悠垠的目光在砚台上打了个转,忽然笑出声来。他起身时衣摆扫过阶边的青苔,带起些微湿意:"沈当家的这是...怜香惜玉?"

"陈公子说笑了。"沈云霁合上锦缎的动作快了半分,"只是前几日借了你那本宋刻版《春秋》,总得还个人情。"

三花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桌子,正用爪子去够砚台底下的锦缎穗子。陈悠垠伸手按住猫背,指尖触到猫毛下温热的皮肉,忽然想起昨夜在沈府墙外听见的动静——她弟弟沈云昭又在哭闹,说学堂先生罚他抄书,墨汁冻住了笔,写一个字断三次。

"这砚台倒是别致。"他突然伸手抚过砚台背面的刻字,那是个模糊的"霁"字,笔画里还嵌着些细碎的金箔,"底下的夹层是空心的?"

沈云霁点头时,看见他袖口露出的银镯子——那是前几日在庙会套圈赢的,圈口处还歪歪扭扭焊着个"垠"字。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父亲书房,也是这样一个回暖的初春,父亲用这砚台教她研墨,说暖砚的好处不在防冻,在能让墨汁里的胶质慢慢舒展,写出的字格外有筋骨。

陈悠垠把暖砚搬进书房时,窗台上的水仙正开得热闹。他将砚台搁在紫檀木笔架旁,忽然发现砚底刻着行极小的字:"光绪二十三年,雨,与阿霁试新墨"。墨迹已经发暗,却能看出笔锋里的温柔。

"这砚台有年头了。"他回头时,沈云霁正站在书架前翻书,指尖划过《营造法式》的蓝布封皮。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发间织出细金网,倒让那些总是抿成直线的唇线柔和了些。

"家父去世那年,我才十二。"她抽出那本《营造法式》时,书页间掉出半张泛黄的宣纸,上面是个孩童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云霁"二字,旁边还有个更小的"垠"字,像是后来添上去的。

陈悠垠捡起来时,指尖被纸边的毛刺划了下。他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跟着父亲去沈府赴宴,在后花园的假山下捡到支银簪,上面刻着朵云纹。当时他以为是哪个丫鬟掉的,随手塞给了个蹲在石桌上写字的小姑娘,那姑娘抬头时,辫子上还别着支梅花形的墨锭。

"这字..."他刚要开口,就见沈云霁把宣纸抢了过去,叠成小块塞进袖袋。她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艾草香,是她总在衣襟上别着的驱虫药囊的味道。

"陈公子若是不嫌弃,这砚台便留下用吧。"她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对了,昨日你让账房先生查的那批漕运粮价,我让人核过了,其中有三笔账不对,明细在你书案的左手抽屉里。"

陈悠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忽然笑出声来。他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着张素笺,字迹清隽,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砚台,旁边注着"暖"字。

暮色漫进窗棂时,陈悠垠才想起该研墨。他往暖砚的夹层里倒了些热水,看着墨锭在砚台上晕开的痕迹,忽然想起沈云霁袖口的艾草香。他起身去翻书架顶层的旧书,在《香谱》的夹页里找到半张药方,上面是沈父的字迹,写着"艾草三钱,薄荷一钱,治小儿夜啼"。

窗外忽然下起雨来,是初春的冷雨,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陈悠垠往砚台里添了勺热水,看着墨汁在砚台中央聚成小小的漩涡。他想起沈云霁说过,她弟弟每晚都要抱着父亲的旧砚台才能睡着,说那砚台是温的,像父亲的手。

"这暖砚倒是真暖。"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喃喃自语,忽然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他走到窗边时,看见沈云霁站在雨里,手里提着盏灯笼,灯笼的光晕在她发间摇晃,像落了满地的星星。

"我来取样东西。"她站在廊下时,雨珠顺着油纸伞的边缘往下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前几日落在你这儿的...一支银簪。"

陈悠垠转身去翻梳妆台的抽屉,在一堆玉佩和折扇中间找到那支云纹银簪。他走出来时,看见沈云霁正用指尖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她的袖口沾了些泥点,像是从泥地里走过来的。

"你弟弟的学堂..."他把银簪递过去时,忽然注意到她耳后有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被树枝划的,"今日没去?"

沈云霁接过银簪时,指尖碰了下他的手背。她的指尖很凉,带着雨气:"先生说他墨字写得好,让他去给县太爷的公子当伴读了。"她顿了顿,忽然抬头看他,"对了,那砚台用着还顺手吗?"

陈悠垠看着她眼里的雨光,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在沈府后花园捡到的那支银簪,被他随手塞给了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抬头时,辫子上别着的梅花墨锭,和此刻砚台上的墨痕,竟是一样的颜色。

雨停时,天边浮出半轮月亮。陈悠垠把暖砚搬到廊下,借着月光看砚底的刻字。那"霁"字的笔画里,金箔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是谁把星星揉碎了嵌进去的。

"这砚台该磨墨了。"沈云霁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里面是碗热腾腾的杏仁酪,上面撒着些桂花碎。她把食盒放在砚台旁边,"我弟弟说,先生夸他字写得有筋骨,像...像家父年轻时的样子。"

陈悠垠舀了勺杏仁酪,忽然尝到一丝淡淡的苦味,是杏仁没去净的苦涩。他想起沈云霁总在衣襟上别着的艾草囊,想起她弟弟夜里的哭声,想起她袖袋里叠成小块的宣纸。

"这砚台..."他刚要开口,就见沈云霁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掌心很暖,带着淡淡的松烟香,是砚台里墨汁的味道。

"别说话。"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砚台上的雨珠,"让我听听这暖砚的声音。"

陈悠垠看着她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的阴影,忽然听见砚台里的水在轻轻晃动,像谁在里面藏了片海。他想起自己长命百岁的誓言,想起沈云霁多舛的命运,忽然觉得这暖砚里盛着的不是热水,是两个人的光阴,在墨香里慢慢舒展,像初春的枝芽,在雨霁后的天光里,悄悄抽出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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