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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寒砧

无垠雨霁

第十五章 寒砧

沈云霁把最后一件浆洗好的月白锦袍晾在竹竿上时,廊下的砧石正泛着冷光。暮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青砖地,袍子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衣角那点暗红的血渍经了五十遍搓洗,仍像朵褪不去的残梅,印在素白的锦缎上。

“家主,岭南来的信。”老管家捧着个牛皮纸信封,指节在封蜡处摩挲许久,“是漕帮那边递的,说……说找到了陈公子的棺木。”

沈云霁的手顿在竹竿上,皂角的泡沫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她想起三个月前在码头仓库那滩刺目的红,想起陈悠垠垂落时拂过她发间的手,轻得像片被风吹落的槐叶。

“棺木在哪?”她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在潮州府的乱葬岗,被暴雨冲出来的。”老管家声音发颤,“漕帮的人说,棺木上刻着个‘垠’字,里面……只有半块玉佩。”

廊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晾衣绳“咯吱”作响。沈云霁转身去取捣衣杵,木柄上还留着她磨出的浅痕——这些日子她总在傍晚捣衣,不是为了浆洗得更干净,而是喜欢听木杵砸在砧石上的闷响,像在敲自己漏跳的心跳。

“备船。”她将捣衣杵往砧石上重重一磕,火星子溅起来,落在脚边的枯叶上,“去潮州。”

船行至闽江时,沈云芝从舱外进来,手里捧着件缝补到一半的夹袄。小姑娘指尖缠着布条,是昨夜纳鞋底时被针扎的,她把夹袄往沈云霁怀里塞:“姐姐,这是按陈公子的尺寸做的,岭南潮湿,他……他或许用得上。”

沈云霁摸着夹袄里层的棉絮,忽然想起陈悠垠总说她缝的东西像裹尸布,硬得能硌断骨头。可他每次说这话时,总会把她做的护膝往膝盖上绑得死紧,说“沈大当家的手艺,沾了家主气,能辟邪”。

“他用不上了。”她把夹袄叠起来,塞进箱底,“潮州乱葬岗的野狗多,棺木早被啃得散了架。”

沈云芝的眼泪啪嗒掉在夹袄上:“可他说过要长命百岁的……”

“他骗你的。”沈云霁望着舱外掠过的芦苇,“他连二十五都活不过。”

她没说的是,昨夜在甲板上,她摸到舱底藏着的那只锦盒。里面是半块被毒侵蚀得发黑的玉佩,还有张药方,字迹被血水晕得模糊,却能看清“续命”“毒发”几个字——是陈悠垠的笔迹,笔画抖得厉害,像写的时候正忍着剧痛。

潮州府的乱葬岗在城郊的坡地上,腐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软得像踩在烂肉上。沈云霁按着腰间的短刀往前走,靴底碾过白骨的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就在那棵榕树下。”漕帮的向导指着前方,声音发虚,“我们找到时,棺盖被掀在一边,里面……只有这个。”

他递过来个布包,打开是半块刻着“霁”字的玉佩,与沈云霁袖里那半块“垠”字的正好能拼上。玉佩边缘沾着些暗红的粉末,她放在鼻尖闻了闻,是曼陀罗混着朱砂的味道——那是岭南一带用来镇邪的东西,不是陈悠垠会用的玩意儿。

“这不是他的。”她把玉佩攥紧,指腹被棱角硌得生疼,“陈悠垠最怕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他的玉佩上,只会刻着酒楼的账房印章。”

向导愣了愣:“可棺木上的字……”

“字是后来刻的。”沈云霁踢开脚边的碎木片,那上面的刻痕边缘还泛着白,“真正放了三个月的木头,切口该是深褐色。”

风从榕树后吹过来,带着股淡淡的酒气。沈云霁忽然笑了,转身往坡下走:“回去告诉你们舵主,多谢他演的这场戏。”

回到客栈时,沈云芝正趴在桌前打瞌睡,胳膊下压着张画。沈云霁轻轻抽出来,见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人,穿着月白锦袍,手里举着支糖画燕子,旁边写着“陈公子”三个字,笔画稚嫩,却把他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画得活灵活现。

“是街上画糖画的老爷爷给画的。”沈云芝揉着眼睛醒来,“他说前几日见过陈公子,在码头跟个卖酒的讨价还价,说要最烈的烧刀子,说……说要去什么地方驱寒。”

沈云霁的心猛地一跳,把画塞进怀里:“哪个码头?”

“就是城西那个废码头,说有棵老梅树的那个。”

废码头的梅树还没开花,枝桠光秃秃地戳在暮色里。沈云霁踩着碎冰往前走,忽然听见砧石捣衣的声音,“咚、咚”地响,混着海浪拍岸的声音,像谁在远处敲鼓。

梅树下果然有个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正背对着她捶打件月白锦袍。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那道狰狞的疤痕——是去年冬天在码头被盐商的人砍的,当时她还嘲笑他娇气,流点血就鬼哭狼嚎。

沈云霁的脚步顿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有道新添的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却没遮住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他手里的捣衣杵“哐当”掉在地上,眼里的惊讶像要溢出来。

“沈、沈大当家?”他挠了挠头,忽然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她看见身上的补丁,“你怎么来了?”

沈云霁没说话,一步步走过去,抬手抚上他脸上的疤。指腹触到结痂的伤口,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的毒……”

“解了。”陈悠垠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个漕帮舵主有祖传的解药,就是有点疼,疼得我差点以为要去见阎王。”他忽然低头,声音小了下去,“我怕你知道我没死,又要骂我骗你……”

“我是要骂你。”沈云霁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骂你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要穿着破布衫在这捣衣。”

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谁说买不起?这是给你买的茯苓糕,岭南特产。”

油纸包上还沾着点酒渍,是烧刀子的味道。沈云霁忽然想起他总说,烈酒能驱寒,也能壮胆——壮着胆子骗她,壮着胆子活下去,壮着胆子等她来。

暮色漫上来时,陈悠垠捡起捣衣杵,继续捶打那件月白锦袍。沈云霁坐在他身边,看他笨拙地把袖口的破洞往里面折。海浪拍打着码头的木桩,砧石的闷响混着他哼的跑调小曲,像支没章法的歌谣。

“你知道寒砧为什么要在秋天捶打吗?”他忽然开口,手里的木杵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老人们说,是为了让布帛记住人的体温,冬天穿在身上,就不会觉得冷了。”

沈云霁望着远处归航的渔船,忽然笑了。她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家,不是祠堂里的牌位,也不是账本上的数字,是有人在寒夜里为你留着盏灯,在秋霜里为你捶打着衣裳,把日子一点点捶打得暖和起来。

梅树梢头的月亮升起来时,陈悠垠把捶好的锦袍披在她身上。带着海水咸味的布帛裹住肩膀,竟真的比炭火还要暖。

“明年春天,带你去看我家后院的燕子窝。”他声音里带着点紧张,“这次不骗你。”

沈云霁往他身边靠了靠,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像听着某个失而复得的承诺。远处的海浪还在拍岸,砧石的余响在暮色里荡开,像谁在轻轻敲着时光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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