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把最后一片瓷屑嵌进凹槽时,檐角的水滴恰好落在青石板上。"叮咚"一声,像谁在远处敲了下编钟,震得案几上的铜香炉轻轻晃了晃,一缕青烟斜斜地飘起来,在晨光里散成细碎的网。
拼好的青花碗静静卧在红绒布上。裂痕像早春解冻的河,在米白的胎骨上蜿蜒出纵横交错的纹路,却奇异地没破坏整体的气韵。碗沿那处被祖父磕出的缺口,此刻正对着半只踏雪寻梅瓶的断口,瓶身的梅花枝桠仿佛顺着裂痕攀上来,在碗壁的缠枝莲纹里绽出朵新蕊。
她忽然想起母亲粘碗时用的米糊。那年月粮食金贵,母亲总说米糊粘瓷最牢,"粮食养人,也养物件"。后来她才知道,真正牢的不是米糊,是母亲蹲在地上粘碗时,落在碎片上的那些泪珠子,混着冷掉的米糊,在瓷缝里结了层化不开的痂。
"沈老板这手艺,倒比城南修瓷的老张头强。"
陈悠垠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时,沈云霁正用指尖摩挲碗底的蛛网纹。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个食盒,竹编的盒身上还沾着草叶,显然是刚从早市回来。阳光落在他肩头,把松垮的领口染成淡金色,倒让他那身常穿的月白长衫添了几分烟火气。
"顺手罢了。"她没抬头,目光落在拼好的瓷器上。那些裂痕在光线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在里面,"你不是说碎了就该扔?"
陈悠垠把食盒往案几上一放,铜锁扣"咔嗒"响了声。"那得看是什么。"他弯腰凑近看那碗,指尖悬在裂痕上方,却没敢碰,"前明的糯米胎,胎土里掺了玛瑙末,碎了也值钱。"他忽然笑起来,眼尾的细纹在晨光里很分明,"就像有些人,看着一身伤,其实骨头里全是宝贝。"
沈云霁的指尖顿了顿。食盒里飘出淡淡的甜香,是桂花糖糕的味道。她记得小时候每逢中秋,母亲总会在厨房蒸糖糕,蒸笼掀开时白茫茫的热气裹着桂花香漫出来,父亲就站在灶台边,伸手偷一块烫得直搓手,母亲举着锅铲追他,笑声撞在青砖墙上,弹回来全是甜的。
"尝尝?"陈悠垠递过来一块糖糕,白瓷盘里的糕点还冒着热气,桂花碎像撒了把金粉,"巷口李记的,刚出锅。"
她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糖糕在掌心暖烘烘的,甜香钻进鼻腔,倒让她想起大火那天,也是这样的桂花香。那时她被人拽着跑出火场,头发上还沾着火星,却闻到空气里飘着糖糕的味道,混着烧焦的木头味,成了她记忆里最奇怪的香。
"那天你......"她咬了口糖糕,桂花的甜混着糯米的软,让喉咙发紧,"为什么不告诉是你救了我?"
陈悠垠正用银簪挑着另一块糖糕,闻言动作顿了顿。阳光从他耳后照过来,把那截银簪的影子投在脸颊上,像道细细的疤。"说什么?"他把糖糕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说陈二公子英雄救美,差点把自己燎成烤猪?"
沈云霁没笑。她记得他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去年在秦淮河画舫上,他给她看新得的玉佩时,袖口滑下来露出过。当时她只当是玩闹时磕的,现在才想起那疤痕的形状,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烙出来的,边缘还带着点蜷曲的弧度。
"你的手......"
"哦,这个?"他立刻把袖子撸起来,那道疤在苍白的皮肤上很显眼,像片小小的月牙,"前年在赌坊跟人抢骰子,被烫酒的锡壶燎的。"他说得轻描淡写,还笑着用手指敲了敲疤痕,"你看,现在倒成了记号,喝多了跟人打架,脱了袖子一亮,对方就知道是我陈悠垠。"
沈云霁看着他眼里的笑,忽然想起那半枚长命锁。焦黑的金属上,母亲刻的"云"字被烟火熏得模糊,却在她手心里烫出个印子。有些话不必说破,就像有些疤痕不必遮掩,懂的人自然会懂。
"这瓷器得用金缮补。"她转开话题,指尖拂过碗壁的裂痕,"用天然漆混金粉,沿着裂缝补上去,干了之后会留下金线,比原来还好看。"
陈悠垠挑眉:"沈老板还懂这个?"
"祖父以前爱摆弄这些。"她想起祖父的书房,博古架最上层摆着只金缮过的哥窑笔洗,冰裂纹里嵌着细细的金线,像谁在瓷上绣了朵花,"他说碎瓷就像破镜,补得好,裂痕会变成风景。"
"那得找个好匠人。"陈悠垠忽然起身,往门外走,"我知道城西有个老漆匠,以前给宫里补过瓷器。"
"现在太早......"她话没说完,就见他已经走到院里,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个角,像只振翅的白鸟。晨光落在他发梢,镀了层淡金,倒让他那总是漫不经心的背影添了几分认真。
堂屋里只剩她一人。食盒里的糖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漫开来,和铜炉里的檀香缠在一起,倒不显得冲。沈云霁拿起那半枚长命锁,阳光透过锁孔照进来,在案几上投下小小的光斑,像颗跳动的星。
她忽然想看看陈悠垠说的老漆匠。
城西的巷子比沈府的窄,青石板缝里长满了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陈悠垠走在前面,白长衫的下摆扫过墙根的野草,惊起几只灰扑扑的飞蛾。他走路的样子很特别,看着漫不经心,脚步却稳,像踩在云端的人,偏又带着点踏实的落地感。
"到了。"他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门是老松木做的,上面刻着半朵残梅,另一半不知被岁月磨到了哪里,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色。门环是只铜制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被摸得发亮,像真的要飞起来似的。
陈悠垠敲了敲门,铜蝴蝶发出"笃笃"的响,在窄巷里荡开回音。过了半晌,门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周老先生,是我,陈悠垠。"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双浑浊的眼睛。老人穿着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白得像雪,却梳得整整齐齐,用根木簪绾着。他打量了陈悠垠片刻,又把目光移到沈云霁身上,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是陈少爷啊,这位是......"
"沈云霁。"陈悠垠侧身让她上前,"想请您补些东西。"
老人点点头,把门让开。院里种着棵石榴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墙外头,树干上挂着些风干的漆块,红的、黑的、金的,像串奇怪的果子。堂屋的门敞着,里面摆着张宽大的木桌,桌上铺着层厚厚的漆灰,几排毛笔插在竹筒里,笔杆上沾着金粉,在暗屋里闪着微光。
"补什么?"老人往铜炉里添了块炭,火星"噼啪"跳了跳,"还是上次那只斗彩杯?"
"不是。"陈悠垠回头看沈云霁,"是她的东西。"
沈云霁把裹着瓷器的布包放在桌上。老人戴上老花镜,镜片厚得像瓶底,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糯米胎?"他拿起那半只青花碗,对着光看了看,又摸了摸碗底的蛛网纹,"前明的?"
"是。"
老人没再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个放大镜,仔细看着裂痕。阳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雪。沈云霁忽然发现他左手少了根小指,断口处很平整,像是被利器齐齐斩断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红。
"这裂痕得用'锔瓷'先固定。"老人放下放大镜,声音里带着点赞叹,"你这拼得真好,连胎骨里的冰裂纹都对上了。"他指了指碗壁,"看见没?这冰裂纹就像人的筋络,断了也能接上,得顺着纹路锔。"
他从柜子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时里面发出"叮叮"的轻响。盒里摆着大小不一的铜锔子,像些小小的金元宝,边角都磨得发亮。"这是我年轻时打的,用的是红铜,软,不容易伤胎。"老人拿起最小的一枚,对着光看了看,"锔完了再上金漆,保准比原来还好看。"
沈云霁看着那些铜锔子,忽然想起母亲粘碗时用的米糊。那时母亲总说:"粘瓷就像做人,得有耐心,一点一点来,急不得。"现在才知道,有些裂痕,光有耐心不够,还得有合适的锔子,才能把碎掉的瓷片牢牢拼在一起。
"得几天?"陈悠垠靠在门框上,指尖转着那根银簪,阳光照在簪头的宝石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三天。"老人把瓷器小心地放进木盒,"这胎薄,锔的时候得轻,金漆也得调慢点,天然漆得阴干,急不得。"他忽然看了沈云霁一眼,笑了,"姑娘家心细,到时候来取?"
"好。"
回去的路上,陈悠垠忽然往巷口的杂货铺拐。铺子里堆着些旧物件,铜锁、木梳、缺了口的陶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泛着陈旧的光。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正蹲在地上给只旧闹钟上弦,看见陈悠垠,连忙站起来:"陈少爷,又来淘宝贝?"
"看看。"陈悠垠的目光扫过货架,忽然停在个角落里。那里摆着只粗瓷碗,碗身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釉色不均,显然是乡下窑口的劣品。他伸手拿起来,碗底还沾着点泥,"这个多少钱?"
老板凑过来看了看,笑了:"陈少爷看上这个?这是收破烂的送来的,给两文钱就行。"
陈悠垠付了钱,把粗瓷碗往沈云霁手里塞。"拿着。"他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看你这么爱补碗,这个给你练手。"
沈云霁捏着那只碗,粗粝的瓷面磨得指尖发痒。碗身上的兔子缺了只耳朵,像是被谁硬生生掰掉的,却透着股憨气。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二岁烧的那只瓷瓶,歪歪扭扭的,父亲却宝贝得什么似的,摆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小时候我娘总说,东西越破越有福气。"她摩挲着碗上的兔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她有只陪嫁的银镯子,断了三次,每次都找银匠接好,最后接痕比镯子本身还粗,她却天天戴着,说这是'节节高'。"
陈悠垠的脚步顿了顿。阳光穿过巷口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块打碎的玻璃。"我娘也有只镯子。"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金的,上面镶着翡翠。她走的那天,把镯子摘下来给我,说'悠垠啊,以后别学你爹,要找个能跟你过苦日子的姑娘'。"
沈云霁抬头看他。他正望着巷口的天,云层很薄,像层纱,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她忽然发现,他眼角的细纹里,藏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老漆匠盒子里那些风干的漆块,带着岁月的沉色。
"后来呢?"
"后来?"陈悠垠笑了笑,把那根银簪插进头发里,动作像个姑娘家,"后来我把镯子当了,换了两坛好酒,跟朋友喝了三天三夜,喝到最后,谁都不记得我娘说过什么。"他低头看她,眼里的笑淡了些,"直到遇见你,才忽然想起,原来我娘说的'苦日子',不是没酒喝,是没人陪。"
沈云霁的心跳忽然乱了。巷口的风带着桂花香飘过来,混着陈悠垠身上淡淡的酒气,像那年母亲蒸糖糕时的味道。她捏着那只粗瓷碗,指腹蹭过兔子缺掉的耳朵,忽然觉得,有些东西就算不完美,也能让人心里发暖。
三天后去取瓷器时,周老先生正在给金漆阴干。堂屋里拉着层薄纱,阳光透过纱照进来,在木桌上投下朦胧的光,那只青花碗就放在纱下,裂痕里的金线在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像谁用金丝在瓷上绣了朵花。
"试试。"老人把碗递给沈云霁。
她接过来时,指尖触到碗沿,温润的瓷面带着点凉意,却奇异地不扎手。金缮的裂痕像河流里的金沙,蜿蜒着把碎瓷片连在一起,碗底的蛛网纹此刻看来,倒像片星空,那些金线就是星轨,在米白的胎骨上画出好看的图案。
"这叫'金错'。"老人坐在竹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以前古人补兵器,就用这法子,把金子嵌进裂缝里,既结实,又好看。瓷器也一样,碎了不可怕,怕的是没找到合适的法子补。"他看了陈悠垠一眼,笑了,"人也一样。"
陈悠垠没说话,只是看着沈云霁手里的碗。阳光从薄纱里漏进来,照在他脸上,把他眼尾的细纹染成金色。沈云霁忽然发现,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的长衫,领口系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倒不像平时那个散漫的纨绔子弟了。
"谢谢周老先生。"她把碗小心地放进锦盒,指尖碰到那半只踏雪寻梅瓶,断口处的金线和碗上的连成一片,像天生就该长在一起似的。
"不用谢。"老人摆摆手,目光落在陈悠垠身上,"陈少爷,上次你让我找的那味'续断',我给你找到了。"他从里屋拿出个纸包,递过来,"老山参旁边挖的,年份足,比城里药铺的好。"
陈悠垠接过来时,沈云霁看见纸包里的草药,根茎粗壮,断面带着点淡淡的黄。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识过药,知道这是续筋接骨的良药,只是性子烈,一般人用不得。
"多谢。"陈悠垠把纸包塞进袖袋,动作很快,像怕被她看见似的。
回去的路上,沈云霁没说话。巷子里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化不开,像要把人浸在蜜里。她抱着锦盒,指尖透过锦缎,能感受到瓷器的温度,那温度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暖得人心头发颤。
"那药......"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给家里老仆买的。"陈悠垠走得很快,长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落花,"他前阵子摔了腿,郎中说用续断泡酒好得快。"
沈云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手腕上的疤。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边缘有些发红,像是刚被碰过。她忽然明白,有些伤,不是不想说,是怕说了,对方会心疼。
沈府的堂屋里,那只金缮过的青花碗被摆在了博古架的最上层。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碗身上的金线闪着光,和旁边那半只踏雪寻梅瓶上的金线连在一起,像道跨越时空的桥。
陈悠垠坐在案几旁,手里把玩着那只粗瓷碗。他用银簪在碗底钻了个小孔,正穿根红绳,说是要挂在腰间当玩意儿。沈云霁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总说"碎了就该扔"的人,其实比谁都懂得珍惜。
"你知道吗?"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博古架上的瓷器,"我娘粘的那只碗,后来在搬家时又碎了。那次我没捡,就看着碎片被扫进簸箕,倒在巷口的垃圾堆里。"
陈悠垠的动作顿了顿,红绳从银簪上滑下来,在粗瓷碗底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他抬头看她时,阳光正落在他眼底,像盛了半盏碎金,“为什么不捡?”
“因为粘不回去了。”沈云霁走到博古架前,指尖轻轻碰了碰青花碗的金线,“米糊粘的东西,遇潮会松,遇热会裂。就像有些人,心里的缝太大,不是眼泪能补好的。”
她想起那天搬家,车夫不小心撞翻了箱子,母亲粘的那只碗滚出来,在青石板上摔得更碎。她蹲在地上,看着那些混着米糊的碎片,忽然觉得很累。原来有些东西,碎过一次就够了,再粘,不过是自欺欺人。
陈悠垠忽然笑了,把那只穿好红绳的粗瓷碗抛过来。“接着。”他说,眼里的促狭又冒了出来,“这个给你,摔不碎的那种。”
沈云霁接住时,碗沿磕在掌心,有点疼,却奇异地让人踏实。粗瓷的质感磨着皮肤,碗身上那只缺耳朵的兔子,在阳光下倒像在笑。“乡下窑口的东西,胎土粗,却结实。”他慢悠悠地说,“就像有些人,看着糙,心里却比谁都瓷实。”
她忽然想起大火那天,陈悠垠拽着她的手腕往外跑。他的手劲很大,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可就是那点疼,让她在漫天火光里清醒过来——原来还有人在拉着她,没让她跟着那些烧起来的回忆一起化成灰。
“周老先生说,锔瓷得用铜锔子。”沈云霁把粗瓷碗挂在腰间,红绳垂在深蓝的裙裾上,像朵开在暗处的花,“铜软,能跟着瓷的纹路走,不会把胎骨撑裂。”
陈悠垠挑眉:“沈老板这是在说我软?”
“我是说,”她转过身,目光撞进他眼里,“有些东西看着硬,其实是愿意为了别人软下来。”
他的眼神晃了晃,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檐角的阳光忽然移了位置,落在他手腕的疤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在光下泛着淡红,像片刚落的朝霞。“你知道续断怎么用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得跟当归一起煎,去了烈性,才能补筋骨。”
沈云霁没说话。她知道续断配当归,是治跌打损伤的方子,只是药性猛,得用黄酒送服,不然会伤脾胃。就像有些人,心里的伤太重,得用点烈药,再加点温吞的情意,才能慢慢养好。
“前几日去鬼市,看见个老玉匠。”陈悠垠忽然换了话题,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他说这东西跟你那半枚长命锁很配。”
布包里是半块玉佩,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刻着半个“安”字,断口处被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常年摩挲的。沈云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从颈间摘下自己的半枚长命锁——那上面刻着“安”字的另一半,是当年大火里攥在手心的那截。
两块东西拼在一起,严丝合缝。玉的温润贴着金属的寒凉,倒像两股流了很久的水,终于在某个转弯处汇到了一起。
“老玉匠说,这是十年前从火场里捡的。”陈悠垠的指尖划过玉上的刻痕,“他说当时有个少年,背着个昏迷的姑娘从里面跑出来,怀里就揣着这半块玉,后来不知怎么掉在了巷口。”
沈云霁忽然想起城隍庙的香灰。那天她把半枚长命锁埋进去,听见身后有咳嗽声,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长廊。原来那时他就站在那里,手里攥着这半块玉,看着她把仅存的念想埋进香灰里,却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像被风吹得发抖的红绳。
“因为怕你不想要。”他笑了笑,眼底却有点红,“那时你爹刚把沈府抵出去,你蹲在城隍庙门口,把长命锁埋进香灰里,像在跟过去的日子诀别。我要是把玉给你,倒像在拦着你往前走。”
她忽然想起父亲典当的那只青花瓷瓶。后来她在当铺的后院看见过那只瓶,被摆在角落里,瓶身上落满了灰。可她没去赎,因为她知道,父亲要的不是那只瓶,是让她往前走的路,哪怕那条路上没有他。
“周老先生说,金错的瓷器,得用米汤养。”沈云霁把拼好的玉佩和长命锁放进锦盒,“每天用温米汤擦一遍,金线会慢慢渗进胎骨里,跟瓷长成一体。”
陈悠垠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那我们也得找个东西养养。”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像被粗瓷碗沿磕了下。“养什么?”
“养我们。”他的声音像浸了桂花糖糕的甜,“就用寻常日子养,像周老先生调金漆似的,一点一点来,急不得。”
窗外的石榴树忽然落了片叶子,飘在青石板上,像只停驻的蝶。沈云霁看着博古架上的瓷器,金缮的裂痕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些曾经断裂的地方,此刻倒成了最特别的风景。
她忽然明白,母亲粘碗时用的不是米糊,是舍不得;陈悠垠藏着半块玉佩不说,是怕打扰;而她自己,守着那些碎瓷般的回忆不肯放,是因为没遇见那个愿意拿着铜锔子,陪她一点一点拼回去的人。
“那得天天喝米汤。”沈云霁的嘴角翘了起来,像挂在檐角的月牙,“我可不会像周老先生那样调金漆。”
“我会。”陈悠垠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腰间的粗瓷碗,“我还会锔瓷,会用续断泡酒,会......”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沈云霁忽然踮起脚,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像片雪花落在烧红的炭上,快得不留痕迹,却烫得他猛地屏住了呼吸。
“那以后,”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就请陈少爷多指教了。”
陈悠垠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灯。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动作有点生涩,却很紧,像怕怀里的人会像碎瓷片一样溜走。“沈老板放心,”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点笑,又有点颤,“我这手艺,能把咱们俩这两块碎玉,拼得比谁都结实。”
堂屋里的铜炉还在冒着烟,一缕青烟斜斜地飘向窗外,像根看不见的线,把檐角的阳光、博古架上的瓷器、腰间的粗瓷碗,还有两个人的呼吸,都缠在了一起。
沈云霁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好的瓷器,碎了之后在月光下会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想,或许那些声音不是在哭,是在笑,笑自己终于找到了能拼在一起的另一半,笑那些裂痕里藏着的故事,终于有人愿意听了。
檐角的水滴早就停了,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映着天上的云,像块没被打碎过的玉。沈云霁靠在陈悠垠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像听着那些被金缮补好的瓷器在轻声歌唱——原来碎过的东西,拼起来之后,会比原来更懂得怎么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