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发现那盏灯时,陈悠垠正蹲在西厢房的角落里打喷嚏。
秋阳斜斜地从窗棂钻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他的月白长衫沾着层灰,发梢还缠着蛛丝,像只刚从梁上翻下来的猫。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鼻尖上沾着的棉絮悠悠飘下来,落在那只缺耳的粗瓷碗上——碗里盛着半盏清水,水面浮着片干枯的石榴叶。
"找到了。"他举起手里的东西,声音带着点鼻塞的闷哑。
那是盏油灯。黄铜灯座锈得发绿,玻璃灯罩裂了道斜纹,灯芯早就化成了灰,只剩根焦黑的棉线粘在灯座上。沈云霁伸手去接时,指尖触到灯座的刹那,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模样。
那时也是这样的秋阳,祖父躺在雕花大床上,呼吸像风箱似的响。床头就摆着盏类似的灯,玻璃罩上蒙着层蜡泪,母亲用银簪挑灯芯时,祖父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枯枝:"别扔......这灯......"话没说完,头就歪了过去。
后来这灯被收进西厢房,和那些断腿的桌椅、缺角的陶罐堆在一起,谁都没再动过。管家说祖父年轻时在洋行做过事,这灯是从法兰西带来的,玻璃罩能防风,比寻常油灯亮堂,只是耗油太快,后来就被瓷灯取代了。
"锈成这样,还能亮?"沈云霁用袖口擦了擦灯座,黄铜在灰下露出点暗金,像蒙着尘的旧梦。
陈悠垠抢过灯,往灯座里倒了点茶油——那是她早上炸桂花糖糕剩下的,还带着点甜香。"你别小看它。"他从头上拔下银簪,小心翼翼地挑着那截焦黑的棉线,"前明的糯米胎能金缮,法兰西的油灯就能复燃。"
他的指尖很稳,银簪在锈迹里穿梭,像在解什么复杂的绳结。沈云霁忽然发现,他左手的小指比常人短半寸,指甲盖是淡粉色的,不像他那双手惯常显露的冷硬。她想起周老先生缺指的手,想起锔瓷时那些被铜锔子连起来的裂痕,忽然明白有些残缺,原是为了更妥帖地握住什么。
"当年洋行的伙计说,这灯能点三天三夜。"她蹲下身,看着他把新搓的棉线插进灯座,"祖父说,他年轻时在海上遇过风浪,全靠这灯照着才找到岸。"
陈悠垠的动作顿了顿。"海上?"他抬头时,阳光正落在他眼里,像落了把碎盐,"你祖父去过西洋?"
"去过。"沈云霁望着墙角堆着的旧皮箱,褐色的皮革裂着蛛网纹,铜锁上刻着模糊的船锚图案,"他说那边的海是蓝的,像块没被打碎过的瓷。"
这话出口,两人都没再说话。西厢房的蛛网在光柱里轻轻晃,像谁在织张透明的网,要把那些散落在尘埃里的往事都兜住。陈悠垠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嚓"地吹亮。
橘红色的火苗在他掌心跳动,映得他眼尾的细纹都暖了。他慢慢把火苗凑向灯芯,茶油遇火的瞬间,"噼啪"爆出个小火星,接着是幽蓝的光,像条小蛇似的舔着灯芯,慢慢爬向玻璃罩。
"亮了。"他往后缩了缩手,指腹被火燎得发红也不顾。
玻璃罩里的光忽明忽暗,裂痕在光下像道发光的河。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也是这样的光——火舌舔着房梁时,她在浓烟里看见过盏油灯,玻璃罩早就炸了,灯芯却还在烧,像颗不肯灭的星。
"你看这裂痕。"陈悠垠用银簪敲了敲玻璃罩,"像不像你那只青花碗上的冰裂纹?"
还真像。斜斜的一道,从灯罩顶端延伸到底座,把光拆成了两半,却奇异地没漏风。茶油燃烧的味道混着灰尘的气息,像闯进了间尘封的船舱,让人恍惚觉得脚下的青砖正在摇晃。
"周老先生说,他年轻时给宫里补过琉璃灯。"沈云霁的指尖顺着裂痕摸过去,玻璃的冰凉里裹着点暖意,"说琉璃比瓷脆,补的时候得用鱼鳔胶,掺点金箔,干了之后看不见缝。"
陈悠垠挑眉:"那咱们也找鱼鳔胶?"
"不用。"她从针线篮里拈出根红绳,正是他给粗瓷碗编的那根,"我娘说,东西坏了,先想着能不能将就用,实在不行再补。"
她用红绳在灯罩裂痕处缠了道结,像给伤口系了条绷带。光从绳结的缝隙里漏出来,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陈悠垠忽然伸手,把灯往她面前推了推。
"拿着。"他眼里的促狭又冒了出来,"晚上守库房时用,比你那只豆油灯亮。"
沈云霁刚要接,灯座忽然"咔嗒"响了声。两人同时低头,看见灯座底部的铜片松了,茶油顺着裂缝渗出来,在青砖上积成小小的一滩,像滴凝固的泪。
修补油灯的事,最终还是落在了周老先生头上。
老人看着那盏法兰西油灯时,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像蒙尘的琉璃被擦了擦。他把灯放在木桌上,用放大镜看了半响,忽然从墙角拖出个旧木箱,里面装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卷泛黄的羊皮纸,有个缺嘴的锡壶,还有半包发黑的鱼鳔。
"这是宣统年的洋货。"他用没了小指的手敲了敲灯座,"我修过一盏,在恭王府里,灯罩上画着西洋画,比这个精致。"
沈云霁想起祖父皮箱里的照片。黑白色的,祖父穿着西装,站在艘大船上,身后的烟囱冒着烟,像支正在燃烧的烟卷。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光绪二十六年,于马赛港"。
"得用锡焊。"周老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烙铁,"黄铜和玻璃粘不住,得在裂痕边焊个锡边,把玻璃卡牢。"
烙铁烧得发红时,老人往上面撒了点松香,"滋啦"冒出团白烟,带着点奇怪的甜香。陈悠垠忽然咳嗽起来,转身往门外走,"我去巷口买包烟。"
沈云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桂树后,忽然问:"周老先生,您的手指......"
老人正在往灯座裂缝里填锡,闻言动作顿了顿。"宣统三年,修宫里的琉璃灯时烫的。"他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那灯是给太后祝寿的,掉在地上裂了,总管太监说修不好就砍手。"
锡水在裂缝里慢慢凝固,像道银色的疤。"后来呢?"
"后来我把手指砍了半寸。"老人放下烙铁,用布擦了擦汗,"总管太监看我流了那么多血,倒没再追究。"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你说可笑不可笑?有时候,残缺比完整更能保命。"
沈云霁没说话。她想起自己腰间的粗瓷碗,想起陈悠垠手腕的疤,想起那半枚长命锁——原来大家都带着点残缺,像那些被锔过的瓷,被焊过的灯,在时光里慢慢学会了和伤口共处。
巷口传来陈悠垠的笑声,混着卖糖人的吆喝。老人忽然朝窗外努了努嘴:"那小子,上次让我找续断,说是给老仆补腿,其实是自己用吧?"
沈云霁的心跳漏了拍。"您怎么知道?"
"续断配当归,得用三十年的黄酒送服。"老人往灯罩上缠鱼鳔胶,"他上个月来买过黄酒,说是给'自己'泡药。"他忽然压低声音,"那小子背上有片烫伤,去年冬天来补斗彩杯时,我看见的,像只展翅的鸟。"
沈云霁的手猛地攥紧。大火那天,拽着她跑的人背上,确实沾着团火,像只烧起来的鸟。她当时以为是自己的头发燎着了,现在才知道,那火是为了护着她,才烧进了别人的皮肉里。
"他总说碎了就该扔。"她望着窗外,陈悠垠正举着个糖人往回走,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其实他比谁都懂得捡。"
老人往灯罩上贴金箔,细碎的金光在他指间跳动。"有些人啊,就像这油灯。"他指了指那盏正在修复的灯,"看着锈迹斑斑,其实芯子里的火从来没灭过。"
陈悠垠回来时,嘴里叼着根糖做的老鼠,看见沈云霁手里的油灯,眼睛一亮:"修好啦?"
"还没。"她把灯往他面前推了推,"周老先生说,得阴干三天,锡焊才能牢。"
他凑过来,鼻尖几乎碰到玻璃罩,糖老鼠的尾巴扫过灯座,留下道黏黏的痕迹。"这锡边像条银蛇。"他忽然笑起来,"比你那红绳结好看。"
"你懂什么。"沈云霁把灯收进锦盒,"红绳能辟邪。"
"辟邪?"他挑眉,伸手去挠她的痒,"那我这只糖老鼠还能招财呢。"
两人在堂屋里闹了半响,直到周老先生咳嗽着提醒"锡焊要裂了",才讪讪地停手。陈悠垠的糖老鼠被捏成了团,黏在他的袖口上,像块融化的金子。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往杂货铺拐。老板正在收摊,看见陈悠垠,连忙从柜台下摸出个木盒:"陈少爷,您要的东西到了。"
盒子里是盏走马灯,竹架上糊着层薄纸,画着些模糊的山水。陈悠垠付了钱,往沈云霁手里塞:"晚上点上,比你那油灯热闹。"
纸灯的骨架有点歪,显然是乡下匠人做的。沈云霁想起小时候,父亲也给她做过走马灯,蜡烛一点,里面的剪影就转起来,像活了似的。后来那灯在大火里烧了,父亲还惋惜了好几天。
"你好像什么都有。"她提着走马灯,纸面上的山水在风里轻轻晃。
陈悠垠笑了:"我还缺样东西。"
"什么?"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巷口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里裹着点糖味,像浸了蜜的月光。"缺个陪我点灯的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我房里的灯,总觉得太亮,一个人坐着晃眼。"
沈云霁的心跳忽然乱了。走马灯的竹架硌在掌心,有点疼,却让人踏实。她想起西厢房那盏油灯,玻璃罩的裂痕里裹着光,像个不肯说的秘密。
"那盏法兰西油灯......"她的声音有点发颤,"得用茶油养着,不然灯芯会结焦。"
陈悠垠的眼睛亮了。"那我天天给你送茶油。"他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从巷口李记买,他们家的茶油是新榨的,带着点花生香。"
桂树忽然落了片叶子,飘在走马灯上,像只停驻的蝶。沈云霁忽然想起祖父说的西洋,蓝色的海面上,盏油灯照着条小船,船桨划水的声音像在敲面鼓,把那些散落在浪里的星光都敲成了碎金。
三天后去取油灯时,周老先生正在给灯座刻花纹。
老人拿着把小刻刀,在黄铜上慢慢凿,锈掉的地方被刻成了波浪纹,新焊的锡边则刻成了船锚,和祖父皮箱上的图案很像。"这样就像艘船了。"他吹了吹铜屑,"在海上漂着,也不会迷路。"
玻璃罩的裂痕处贴着层薄金箔,不仔细看看不出,光透过时却带着点暖意,像掺了金粉的阳光。沈云霁接过灯时,忽然发现底座多了行小字,是用刻刀凿的:"光绪二十六年,于马赛港"——和祖父照片背面的字一模一样。
"周老先生......"
"陈少爷让我刻的。"老人收拾着工具,声音里带着点笑,"他说你祖父看见,定会高兴。"
沈云霁的眼眶忽然热了。她想起陈悠垠蹲在西厢房角落打喷嚏的模样,想起他用银簪挑灯芯的认真,想起他说"缺个陪我点灯的人"时眼里的光——原来有些人,不说爱,却把你的心事都刻进了铜里。
回去的路上,陈悠垠提着灯,手指在波浪纹上轻轻划。"你说,这灯能不能像你祖父说的那样,点三天三夜?"
"试试就知道。"沈云霁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新搓的灯芯,"我备了二十根。"
他忽然笑了,把灯往她手里塞:"晚上去我家?"
"去你家做什么?"
"点灯。"他的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我房里有面镜子,能把灯光映成一片海。"
陈家的书房果然有面大镜子,黄铜边框刻着缠枝莲,镜面擦得能照见人。陈悠垠把油灯放在镜前,茶油刚添过,灯芯烧得正旺,玻璃罩里的光映在镜中,果然像片摇晃的海,波浪纹在镜面上轻轻晃,像有艘小船正在远航。
"你看。"他指着镜中的光,"像不像你祖父说的西洋?"
还真像。幽蓝的光裹着点金箔的暖,在镜中漫开来,像块没被打碎过的瓷。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典当的那只青花瓶,要是此刻摆在镜前,冰裂纹定会和灯影缠在一起,像两条游在海里的鱼。
"你房里怎么有这么大的镜子?"她摸着镜面的冰凉,忽然发现角落有个小小的刻痕,像个"云"字。
陈悠垠的耳尖忽然红了。"去年从旧货市场淘的。"他转身往桌边走,"说是前明的穿衣镜,摆着好看。"
桌上摆着个棋盘,黑白棋子散乱地放着,像撒了把星子。沈云霁忽然看见棋盘底下压着张纸,边角都卷了,上面用毛笔写着些奇怪的符号,像谁在画海图。
"这是......"
"西洋棋谱。"陈悠垠把纸抽出来,脸上的红还没褪,"我爹说,学会这个才能去洋行做事。"
他的字迹很潦草,像被风吹过的芦苇,却在"将"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灯,灯芯处点着个红点,像颗跳动的星。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她在浓烟里看见的那盏灯,原来不是幻觉——是有人举着灯,在火里找她。
"你爹......"
"他在南洋。"陈悠垠把棋谱折起来,声音低了些,"说那边的橡胶能赚钱,去了三年,没回过信。"
窗外的月光忽然移了位置,落在他手腕的疤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在光下泛着淡银,像片落了霜的叶。沈云霁忽然明白,他那些漫不经心的笑,那些藏不住的精明,原是给心裹的层壳,怕被人看见里面的空。
"周老先生说,你的背......"
陈悠垠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我去添茶油。"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什么堵住了。
沈云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发现镜中的灯影晃了晃,像有人在海里投了颗石子。她伸手去摸镜面,指尖触到那个"云"字刻痕时,忽然想起祖父皮箱里的照片——照片背面的铅笔字,和陈悠垠棋谱上的字迹,竟有几分相似。
陈悠垠回来时,手里提着个食盒。打开时,里面飘出淡淡的酒香,是黄酒炖的鸡汤,上面浮着层金黄的油花。
"给你补补。"他把碗往她面前推,眼神有点躲闪,"周老先生说,女人家得喝点黄酒。"
鸡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心里的凉。沈云霁忽然想起续断配当归的方子,原来有些药,不是要喝进嘴里,是要融进日子里,慢慢养。
"这灯真能点三天三夜。
沈云霁是被鸡叫惊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云压在檐角,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她猛地坐起身,看见镜前的油灯还亮着,玻璃罩里的光淡了些,却没灭,灯座下的茶油已经下去小半,像条退潮的河。
陈悠垠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月白长衫的袖子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疤。他的头歪在臂弯里,发梢蹭着棋盘,黑白棋子被压得歪歪扭扭,像群喝醉的兵。沈云霁忽然想起祖父皮箱里的航海图,那些弯弯曲曲的航线,倒像他此刻蹙着的眉。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往灯座里添茶油。指尖刚碰到黄铜灯座,陈悠垠忽然醒了,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却先一步抓住她的腕子,力道大得像怕她跑掉。
"别碰。"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哑,"烫。"
灯芯的火苗在他眼底跳动,像颗小小的太阳。沈云霁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着淡淡的影,不像他平时那副锋芒毕露的样子。她想起周老先生说的"残缺比完整更能保命",原来有些温柔,只在半梦半醒时才肯露出来。
"烧了多久了?"她低头看灯座,锡焊的船锚在光下泛着银亮。
"十二个时辰。"陈悠垠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你祖父没骗人。"
他起身时带倒了椅凳,"哐当"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沈云霁看着他手忙脚乱扶椅子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个总说自己是纨绔子弟的人,其实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藏着些笨拙的认真。
"我去买早饭。"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长衫,"巷口李记的豆浆,配你昨天剩的桂花糖糕。"
他走后,沈云霁坐在镜前,看着那盏还在燃烧的灯。玻璃罩的裂痕里,金箔的光混着茶油的蓝,在镜中漫成片温柔的海。她忽然发现镜面角落的"云"字刻痕,被灯光照得发亮,像有人用指尖在上面反复摩挲过千百遍。
桌案上的西洋棋谱还摊着,她伸手去翻,忽然掉出张泛黄的纸。是张船票,目的地写着"马赛港",日期是光绪二十六年,和祖父照片背面的字一模一样。票根处有个小小的指印,像被人攥得很紧过。
沈云霁的心跳忽然乱了。她想起祖父说过,当年在海上,他救过个落水的少年,那少年手里也攥着张去马赛港的船票。"那孩子的手真小啊。"祖父临终前还在念叨,"像只没长齐毛的鸟。"
陈悠垠回来时,手里提着的食盒冒着白气。他刚要说话,忽然看见沈云霁手里的船票,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这是......"
"你认识?"沈云霁的声音有点发颤,像被灯芯燎过的棉线。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个旧木箱。箱子上的铜锁早就锈死了,他用银簪撬了半天才打开,里面铺着层褪色的红绒布,放着只缺嘴的锡壶,和周老先生那只一模一样。
"这是我爹的。"他拿起锡壶,壶嘴的缺口处还沾着点茶渍,"他说,当年在海上,是你祖父把他从水里捞上来的。"
锡壶的内壁刻着个"陈"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写的。"我爹说,你祖父的灯照得他眼睛疼,却也暖得他心头发烫。"陈悠垠的声音有点哑,"他总说要还这份情,却一辈子没敢去见你祖父。"
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典当的青花瓶。那年月家里快揭不开锅,父亲却非要去当铺赎那只瓶,说"这是陈家少爷送的,不能当"。她当时不懂,现在才知道,有些情分,像锔在瓷上的铜锔子,看着不起眼,却能撑住一辈子的重量。
"这灯......"她指着镜前的油灯,"是你爹让你找的?"
陈悠垠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干硬的桂花糖糕。"我爹说,你祖父最爱吃这个。"他的指尖捏着糖糕,指节泛白,"他说当年在船上,你祖父分给他半块糖糕,甜得他忘了自己是死是活。"
窗外的云忽然散了,阳光钻进来,照在灯座的波浪纹上,像撒了把碎金。沈云霁看着那盏还在燃烧的灯,忽然明白祖父为什么总说"别扔"——这灯里藏着的不是油,是两条命的交情,是漂在海上时,那点不肯灭的暖。
第三天傍晚,油灯终于灭了。
最后一点火苗跳了跳,像颗垂死的星,然后慢慢缩成个红点,被灯芯的焦黑吞没。沈云霁伸手去摸玻璃罩,已经凉透了,裂痕里的金箔却还泛着暖,像谁把阳光揉碎了塞在里面。
陈悠垠正在给灯座换茶油,闻言动作顿了顿。"正好三天三夜。"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沾着点灰,"你祖父没吹牛。
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也是这样的傍晚。她被陈悠垠拽着跑出火场时,天边的云烧得像团火,他的背很烫,像背着盏正在燃烧的灯。原来有些光,从来就没灭过,只是换了种方式照着路。
"周老先生说,锡焊的东西,得用米汤养。"她把灯小心地放进锦盒,"就像金缮的瓷,得慢慢润。"
陈悠垠忽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