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闻到烟味时,陈悠垠正蹲在沈府后院的老榆树下烧纸。
秋阳把他的影子钉在青砖地上,像块被烤焦的布。火盆里的纸钱蜷成灰蝶,顺着风往她脚边飘,混着点奇怪的甜香——不是桂花糖糕的甜,是松香的味道,像谁在烧旧木头。
"你在烧什么?"她站在月亮门边,看他用树枝拨弄火堆,火星子溅起来,在他月白长衫上烫出个小洞也不顾。
陈悠垠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灰。"前几天淘的旧账本。"他往火里扔了张泛黄的纸,"记着宣统年的粮价,留着占地方。"
火堆"噼啪"响了声,露出张残页,上面用毛笔写着"沈记瓷行",墨迹被火舌舔得卷起来,像条要逃的蛇。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的账本,大火那天全烧了,灰飘在天上,像场黑雪。
"这是我家的账本。"她伸手去抢,指尖被火燎得发红。
陈悠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怕她扑进火里。"烧了干净。"他的声音有点闷,像被烟呛着了,"你爹当年就是被这些数字拖垮的。"
火堆里忽然爆出个火星,照亮了他眼底的红。沈云霁这才发现,火盆边堆着的不是旧账本,是些拆下来的木牌,上面刻着"沈府"的字样,边角被虫蛀得全是洞。
"管家说这是前院的门匾。"他用树枝把木牌捅进火里,"烂成这样,留着招虫子。"
松木燃烧的味道漫开来,混着纸钱的灰,像闯进了座荒废的祠堂。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也是这样的烟味,父亲把她推出火场时,手里还攥着块烧着的门匾,木头上的"沈"字被火舔得发亮。
"你干什么!"她挣开他的手,去抢那块还没烧透的木牌,"这是我家的东西!"
木牌烫得像块烙铁,她却死死攥着不放。陈悠垠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铜壶,往火上浇了点水。"嗤"的一声,白烟冒起来,把两人的脸都熏得发白。
"你爹要是看见你抱着块烂木头哭,能气活过来。"他伸手去掰她的手指,指腹蹭过她被烫红的掌心,"沈云霁,有些东西该烧就得烧,留着是祸根。"
她忽然想起周老先生补灯时说的话,"火能毁掉东西,也能让瓷土更结实"。祖父的航海日志里写过,西洋人烧瓷时,要把旧瓷片碾碎了掺进新土,说是"旧火养新瓷"。
可这不是瓷,是她家的门匾。
那夜沈云霁做了个梦,梦见大火又烧起来了。
火舌从梁上垂下来,像条红绸子,缠得她喘不过气。她看见父亲站在火里,手里举着那块门匾,木头上的"沈"字已经烧黑了,他却还在笑,说"云霁你看,这火多亮"。
惊醒时,窗纸已经泛白。她摸了摸枕边,放着块凉丝丝的东西——是那块被烧得只剩半角的木牌,上面的"沈"字还能看清,边缘却被磨得很光滑,显然是被人用手搓过很久。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她披衣出去,看见陈悠垠正蹲在院角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成整齐的块,断口处泛着新鲜的白,像被掰开的藕。
"醒了?"他直起身,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我让厨房炖了莲子羹,败败火。"
沈云霁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斧头。那是把旧斧头,木柄上刻着个"陈"字,边缘被磨得发亮,像用了几十年的样子。她忽然想起周老先生的刻刀,也是这样,在时光里磨出了温柔的弧度。
"那木牌......"
"我磨了半夜。"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边缘太利,怕割着你。"
晨光从树缝里钻进来,照在他手腕的疤上,那道月牙形的疤在光下泛着淡金,像片落了霜的叶。沈云霁忽然想起他烧账本时眼底的红,原来有些人烧东西,不是为了毁,是为了让剩下的部分,能被攥得更牢。
"厨房的灶坏了。"她转身往回廊走,"得修修才能炖羹。"
陈悠垠的脚步声跟在后面,像串没敲准的鼓点。"我会修灶。"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天天帮着拉风箱。"
沈府的厨房是旧式的柴灶,烟囱早就堵了,每次烧火都呛得人睁不开眼。陈悠垠搬了把梯子靠在墙上,往上爬时,长衫的下摆扫过灶台上的豁口碗,发出"叮叮"的轻响。
"你家这烟囱,能住下麻雀。"他从烟囱里掏出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些枯草和鸟粪,"难怪呛得慌。"
沈云霁蹲在灶前,往炉膛里添柴。火光舔着柴禾根,把她的脸映得发红,像那年母亲在灶台边蒸糖糕时的样子。她忽然发现灶膛角落有个小铁盒,锈得快成了块废铁,盒盖上刻着个模糊的"云"字。
"这是什么?"她用火钳把铁盒夹出来,烫得直甩手。
陈悠垠从梯子上跳下来,接过铁盒时,手指被烫得缩了缩。"是个火镰。"他用袖子擦了擦盒盖,"以前没火折子的时候,就用这个取火。"
铁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块燧石,边缘还能看出被反复敲击的痕迹。沈云霁忽然想起祖父说过,海上航行不能用明火,火镰敲出的火星最安全,"像星星掉在手里"。
"这是我爹的。"她摸着燧石的冰凉,"他说当年去山里收瓷土,就靠这个生火。"
陈悠垠忽然拿起燧石,往铁盒边上敲了敲。"嚓"的一声,火星溅起来,落在灶膛的柴禾上,竟真的燃了点小火苗。"你看,"他笑起来,眼尾的细纹里还沾着烟灰,"有些东西看着老,其实比谁都精神。"
灶膛里的火慢慢旺起来,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幅流动的画。沈云霁忽然想起大火那天,父亲也是这样,用燧石敲出火星,点燃了最后一把救命的火把,"云霁别怕,火能烧东西,也能照路"。
修完灶的第三天,陈悠垠带了个奇怪的东西来。
是个铜制的小火炉,像只缩口的坛子,上面刻着缠枝莲纹,炉口还带着点黑,显然是用过的。"这是烤火的。"他往炉里添了块炭,"西洋人叫'暖手炉',比咱们的炭盆干净。"
炭火燃起来时,铜炉散着均匀的热,不像炭盆那样烫人。沈云霁想起母亲的手炉,是只瓷的,冬天总灌着热水,"瓷的暖得慢,却能焐一整夜"。
"你看这纹路。"陈悠垠用手指在缠枝莲上划,"像不像你那只青花碗上的?"
还真像。只是青花碗的缠枝莲是冷的,铜炉上的却带着暖意,像活过来似的。沈云霁忽然发现炉底刻着行小字,是"光绪二十六年,赠陈郎",字迹娟秀,像女子写的。
"这是......"
"我外婆的。"他把铜炉往她怀里塞,"她说当年我外公在洋行做事,给她带回来的,冬天焐脚正好。"
铜炉的暖意透过衣襟渗进来,熨帖了心口的凉。沈云霁忽然想起周老先生说的"续断配当归",原来有些暖意,不是要烧得旺,是要慢慢焐,像这铜炉,不烈,却能暖透骨头缝。
"晚上用它暖被窝。"陈悠垠的眼里闪着促狭的光,"比你那只瓷手炉强,不会洒出来烫着。"
她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声。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捏着张纸,脸色白得像张烧过的灰。"小姐,不好了......"
纸上是张催债的帖子,红纸上写着"限三日还清欠款,否则拆房抵债",落款是"裕昌钱庄"。沈云霁的指尖抖起来,这钱庄是城里最大的,老板姓黄,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怎么会......"她记得父亲去年就把欠款还清了,还拿回了当掉的那只青花瓶。
陈悠垠接过帖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印章是假的。"他指着落款处的红印,"裕昌钱庄的印泥里掺了朱砂,这个是普通的胭脂红。"
管家忽然"扑通"跪下来,老泪纵横:"是老奴不好......上个月少爷偷偷拿了房契去借钱,说要去上海做买卖,这帖子怕是......"
沈云霁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自大火后就没了消息,原是躲在外面惹了祸。父亲临终前还说"别逼他,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回来",原来有些债,躲是躲不过的。
"多少钱?"陈悠垠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铁。
"五百两。"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老奴这就去卖了自己,给小姐凑钱......"
"起来。"陈悠垠把帖子揉成一团,往火盆里扔,"卖你能值几个钱?"
纸团在火里蜷成灰,像条死去的蛇。沈云霁忽然想起那盏法兰西油灯,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灭,原来有些火,不是用来取暖的,是用来烧掉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债。
"我去想办法。"陈悠垠往门外走,长衫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片灰尘,"三日之内,保准让他们滚。"
陈悠垠没去钱庄,也没去借钱。
他在沈府的后院搭了个棚子,支起个小炉子,竟摆起了修瓷的摊子。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说陈二公子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竟学起了匠户营生,像出滑稽戏。
沈云霁看着他蹲在棚子下,用银簪给碎瓷片上胶,指尖沾着金粉,像撒了把星星。有个老太太拿来只缺了口的瓷碗,他竟不收钱,只说"您给我讲个老故事就行"。
"我那口子年轻时在洋行做事,"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他给瓷碗补金缮,"说西洋人修东西,爱用金子,说是'碎了的宝贝,补了更金贵'。"
陈悠垠的动作顿了顿。"您说得对。"他往裂缝里填金粉,动作轻柔得像在给伤口敷药,"就像人摔了跤,留道疤,反倒记得牢。"
沈云霁忽然想起他背上的烫伤,像只展翅的鸟。原来有些疤,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记的,记着那些在火里救过你的人,记着那些不能忘的情分。
傍晚收摊时,陈悠垠数了数赚来的钱,铜板加起来还不到一两。"够买两斤桂花糖糕。"他笑着往她手里塞,"明天继续。"
她看着他指尖的金粉,像沾了层永远洗不掉的光。"五百两呢......"
"慢慢赚。"他把铜板放进钱袋,"就像补瓷,得一点一点来,急不得。"
第二天一早,裕昌钱庄的人真的来了。
领头的是个独眼龙,脸上有道刀疤,手里把玩着个铁球,"哐当"响得让人发怵。"沈小姐,钱准备好了?"他的独眼扫过院里的棚子,忽然笑了,"陈二公子这是......要卖艺偿债?"
陈悠垠正给只碎掉的花瓶上锔子,闻言抬头笑了:"黄老板要是有碎瓷要补,我给您打八折。"
独眼龙的脸沉了下来。"陈二公子别装傻,"他往棚子上踹了一脚,木架"嘎吱"响了声,"今天不还钱,这房子就得姓黄!"
沈云霁刚要说话,忽然看见陈悠垠往火盆里扔了个东西。"嗤"的一声,白烟冒起来,带着刺鼻的味,独眼龙的人顿时咳嗽起来,像被呛着的狗。
"这是西洋的'烟弹'。"陈悠垠拉着她往后院跑,声音里带着笑,"我爹从南洋带回来的,对付这种人正好。"
两人躲在假山后面,看着独眼龙的人在烟里瞎撞,像群没头的苍蝇。沈云霁忽然觉得,这个总说"碎了就该扔"的人,其实比谁都懂得护着东西,哪怕那东西已经破旧不堪。
"你早有准备?"她看着他手里的烟弹盒子,上面画着个戴礼帽的洋人。
"昨天去你祖父的皮箱里翻的。"他挠了挠头,"还找到张地契,是你祖父在城外买的窑厂,早就不用了,却还值些钱。"
沈云霁忽然想起祖父航海日志里的话,"船在海上走,总得备着几张海图,谁知道哪片海会起风浪"。原来有些东西,看着没用,却是救命的筏子。
独眼龙最终还是被打发走了。
陈悠垠把窑厂的地契当了五百两,却没直接给钱庄,而是找了官府的人,说裕昌钱庄伪造文书敲诈。黄老板怕把事情闹大,只得认了栽,再也没敢来骚扰。
"你怎么知道地契有用?"沈云霁看着他把当票收进怀里,动作仔细得像在藏件宝贝。
"你祖父的皮箱里有张字条,"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说这窑厂下面埋着好瓷土,留着给沈家后人翻身用。"
字条上的字迹和照片背面的一样,苍劲有力,像能穿透时光。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祖父年轻时总念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原来这青山,不是房子,不是钱财,是藏在土里的希望,是烧不尽的火种。
那天晚上,陈悠垠在院里点了堆篝火。
柴火噼啪地烧着,映得两人的脸发红。他把那只铜暖炉放在中间,炭火的暖混着柴火的热,像个小小的太阳。"你看,"他指着跳动的火苗,"火这东西,能毁家,也能起家。"
沈云霁忽然想起那盏法兰西油灯,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灭。原来有些火,不是用来照亮的,是用来取暖的,是在黑夜里告诉你,有人在陪着你,没让你一个人冻着。
"明天去看看那窑厂?"陈悠垠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起来,像放了场小烟花,"说不定真能挖出好瓷土。"
她点点头,忽然看见火堆里有个东西在发亮。是那块被烧得只剩半角的木牌,"沈"字在火里泛着红,像颗不肯灭的心。
去窑厂的路上,陈悠垠买了两串糖葫芦。
山楂裹着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串小灯笼。他递过来时,糖衣粘在他指尖,扯出细细的丝,像扯不断的线。
"小时候外婆总说,酸的东西裹层糖,就不那么涩了。"他咬了口糖葫芦,酸得眯起了眼,"就像日子,苦的时候,得自己找点甜。"
窑厂在城外的山脚下,早就荒废了,只剩下几间破窑,像几只蹲在地上的老兽。陈悠垠从怀里掏出个罗盘,说是祖父皮箱里的,"西洋人用这个看方向"。
罗盘的指针转了转,停在东北方向。他蹲下身,用手刨开地上的土,黑褐色的泥土里混着些亮晶晶的东西,像碎掉的星。
"是瓷土。"沈云霁的心跳忽然快了,"比咱们收过的任何瓷土都好。"
陈悠垠忽然从怀里掏出那把旧斧头,往地上砍了砍。"这里能建个新窑。"他的眼里闪着光,像有团火在烧,"咱们自己烧瓷,自己卖,再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阳光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尾的细纹染成金红色,像被火镀过的铜。沈云霁忽然想起那盏被金缮的青花碗,裂痕里的金线在光下泛着暖,原来有些破碎后的重建,会比最初的完整更动人。
重建窑厂的消息传出去时,街坊邻居都觉得陈悠垠疯了。
"那破窑都废了二十年,"巷口卖糖人的老李头摇着头,"当年沈老爷想重新开窑,烧了三窑都是废品,最后气得吐了血。"
陈悠垠却像没听见似的,天天往窑厂跑。他请了几个老窑工,都是当年跟着沈父烧瓷的,如今在家闲着,一听要重开窑厂,二话不说就来了。
"陈少爷,这窑得先清淤。"老窑工王伯用烟杆指着窑膛,"里面的积灰比砖还厚,得一点点抠出来。"
陈悠垠撸起袖子,拿起铁锨就往窑里跳。灰呛得他直咳嗽,月白长衫转眼就成了灰黑色,却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你们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沈云霁看着他在窑里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祖父航海日志里的画。画上的少年在甲板上拉缆绳,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像团火,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他却笑得一脸灿烂。
"这是我祖父画的?"她指着日志里的少年,笔尖在纸页上轻轻点。
王伯凑过来看了看,忽然叹了口气:"这是当年跟沈老爷学烧瓷的小陈啊。"他磕了磕烟杆,烟灰落在地上,像朵小小的云,"说是什么洋行老板的儿子,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学烧瓷,手上烫的全是泡。"
沈云霁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想起陈悠垠背上的烫伤,像只展翅的鸟,原来那不是大火烧的,是窑火吻过的痕迹。
清淤的第七天,陈悠垠在窑底挖出个东西。
是只烧坏的瓷碗,胎骨发黑,显然是当年的废品。他却像捡到宝似的捧出来,碗底的蛛网纹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像片被遗忘的海。
"你看这胎土。"他把碗递给沈云霁,指尖在黑釉上轻轻划,"跟咱们挖的瓷土一模一样,只是烧的时候温度没掌握好。"
沈云霁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烧瓷最讲究火候,"火太急,瓷会裂;火太缓,釉色发闷"。就像过日子,得慢慢来,急不得。
"王伯说,要想烧出好瓷,得用松柴。"陈悠垠往窑边的空地上堆松枝,"松木烧得旺,火力匀,烧出来的瓷带着点松香气。"
松枝堆得像座小山,阳光照在上面,泛着淡淡的金。沈云霁忽然觉得,这些松枝像堆等待燃烧的希望,只等一把火,就能烧成片温暖的海。
烧第一窑瓷那天,天还没亮,窑厂就热闹起来了。
王伯带着窑工们和泥、拉坯、上釉,陈悠垠则蹲在拉坯机旁,学着把瓷土捏成碗的形状。手指笨笨地不听使唤,泥坯歪歪扭扭的像只丑蛤蟆,惹得大家直笑。
"别急,"沈云霁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混着泥的凉,"要顺着瓷土的纹路走,它想变成什么样,就让它变成什么样。"
陈悠垠的呼吸忽然乱了,目光落在她交叠的手上,像被窑火烫了似的。"你教我。"他的声音有点哑,像被松烟熏过。
晨光从窑厂的破窗钻进来,照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泥坯在旋转中慢慢成形,像朵正在绽放的花。沈云霁忽然想起母亲说的,"好的瓷坯,得有人的温度才能活",原来有些东西,不是靠火烤,是靠心焐。
点火的时辰定在午时三刻。
陈悠垠用父亲留下的火镰敲出火星,引燃了松枝。"嚓"的一声,火苗窜起来,舔着松柴根,像条红舌头。窑工们往窑里添柴,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天上连成片淡蓝的云。
"这火,跟当年沈老爷烧第一窑时一模一样。"王伯眯着眼笑,烟杆在手里转了个圈,"那天也像今天这样,阳光好得晃眼。"
沈云霁看着窑口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大火那天的火。那火是凶的,要毁了一切;这火是暖的,要造出一切。原来火从来都不是坏东西,关键看你用它来做什么。
"等出窑了,咱们就开家新的瓷行。"陈悠垠往她手里塞了块桂花糖糕,还是巷口李记的,甜香混着松烟味,像个温柔的拥抱,"就叫'云垠瓷行',怎么样?"
沈云霁的嘴角忽然翘了起来,像挂在檐角的月牙。"好。"
守窑的夜晚,陈悠垠在窑边搭了个棚子。
他把那只铜暖炉放在棚里,炭火的暖混着窑火的热,像个小小的太阳。沈云霁靠在他肩头,听着窑里的松柴噼啪作响,像支温柔的曲子。
"你说,咱们能烧出好瓷吗?"她的声音很轻,像片落在火上的雪。
陈悠垠往炉里添了块炭,火星溅起来,映亮了他眼底的光。"肯定能。"他握住她的手,指尖的茧子蹭着她的掌心,有点痒,却很踏实,"就像这火,只要烧着,就不会灭。"
棚外的月光落在窑墙上,像层薄薄的釉。沈云霁忽然想起那盏法兰西油灯,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灭,原来有些光,是要两个人一起守着的。
出窑那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窑门打开时,热浪裹着松香气涌出来,像只温暖的手。王伯戴着厚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瓷器抱出来——是只青花碗,胎骨洁白,釉色清亮,碗沿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成了!"王伯的声音带着哭腔,老泪落在碗身上,"沈老爷,您看见了吗?成了!"
陈悠垠忽然笑了,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往碗底一盖。是个印章,刻着"云垠"二字,红泥落在白瓷上,像朵小小的花。
"这是我找人刻的。"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以后咱们烧的瓷,都盖这个章。"
沈云霁看着那只碗,忽然想起母亲粘的碗,想起金缮的青花瓶,想起窑底挖出的废品。原来有些东西,碎过,坏过,却在时光里慢慢长成了最好的样子。
"云垠瓷行"开张那天,巷口的桂花开得正盛。
陈悠垠穿着身新做的青布短褂,胸前别着那只粗瓷碗,红绳在布上晃,像朵开在暗处的花。沈云霁则梳了个新发型,头上插着他送的银簪,簪头的宝石在阳光下闪着光。
街坊邻居都来道贺,老李头送了串最大的糖葫芦,王伯则把第一窑烧出的青花碗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这碗多少钱?"有个穿洋装的小姐指着碗,声音像风铃。
陈悠垠刚要说话,沈云霁忽然开口:"不卖。"她拿起碗,指尖在缠枝莲上轻轻划,"这是我们烧的第一只瓷,得留着。"
陈悠垠看着她,忽然笑了。阳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藤。他想起周老先生说的,"金错的瓷器,得用米汤养",原来有些感情,也得用寻常日子养,一点一点来,急不得。
那天晚上,沈云霁做了个梦。
梦见祖父和陈悠垠的父亲坐在窑边,手里捧着青花碗,笑得一脸灿烂。窑火在他们身后跳,像片温暖的海。祖父说:"你看,这火多亮。"陈父说:"是啊,能照亮很远的路。"
惊醒时,陈悠垠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只火镰,往铁盒上轻轻敲。"嚓"的一声,火星溅起来,像颗小小的星。
"醒了?"他笑起来,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灯影,"王伯说,今晚的月色好,适合烧第二窑。"
沈云霁披衣下床,和他一起往窑厂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流动的画。她忽然想起那盏法兰西油灯,想起铜暖炉,想起窑火,原来有些明火,从来就没灭过,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岁月里燃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