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雨霁·第三十二章 死灰
沈云霁发现那株青藤枯了半片叶时,檐角的铁马正被秋风吹得发颤。枯黄的叶梗卷成圈,像只攥紧的拳头,沾着晨露悬在朱漆柱上,风过时晃了晃,终究没掉下来。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枯叶边缘,就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账房先生的小孙子打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漫过青石板,在晨光里洇出片深痕,像未干的血。
"对不住对不住!"小童踮着脚去捡碎瓷片,绷带在手腕上缠成乱糟糟的结,"这药太苦了,我一哆嗦就..."
沈云霁按住他的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薄茧——这孩子才八岁,却已能帮着爷爷研墨记账,指节比同龄孩童粗些。"碎了就碎了。"她把碎瓷扫进竹簸箕,药香混着尘土味漫开来,"我再去煎一碗。"
转身往厨房走时,她瞥见廊柱上的青藤。那些昨日还泛着油绿的卷须,不知何时蔫了大半,最顶端的嫩芽焦成了黑褐色,像被火燎过。这才想起,昨夜陈悠垠遣人送来的葡萄藤酒,陶罐底沉着层灰——当时只当是西域酒的缘故,此刻想来,那灰倒像是烧过的纸烬。
厨房的药罐正冒着热气,陶瓮里的水响得急,像谁在里面藏了只扑腾的雀儿。沈云霁往灶膛添柴,火光映着药渣在水底翻滚,忽然想起陈悠垠昨日离开时的样子。他穿的月白锦袍沾着点黑灰,说是去火场看热闹蹭的,可那双总带着笑的眼睛,眼角的淡痣旁浮着层红,像熬了整宿没睡。
"沈当家的!"小厮撞开厨房门时,怀里的食盒歪在一边,油纸包着的定胜糕掉出来,滚在沾着药汁的地上,"我家公子...公子他被衙门扣了!"
沈云霁手里的药杵"当啷"砸在石臼里,药末溅起来,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冰。"怎么回事?"她扶住摇晃的小厮,他的手在抖,指缝里还沾着点墨痕——是陈悠垠常用的徽墨,染得指甲缝都发蓝。
"说是...说是去年西域商队的案子翻了。"小厮的声音打着颤,"那商队老板的儿子带了人证,说公子当年抢的不是发霉药材,是...是官银!"
药罐里的药汤溢出来,浇在灶台上,腾起股白汽。沈云霁忽然想起陈悠垠说过,那商队坑了王寡妇的救命钱。王寡妇的汉子是戍边死的,尸首都没运回来,只留了块写着名字的木牌,去年冬天被冻裂在墙角,还是陈悠垠让人换了块新的,刷了三层桐油。
"人证在哪?"她抓起墙上的布帕擦手,帕子上绣的青藤缠在枯梅上,针脚密得发紧,"我去见官。"
"没用的!"小厮哭出声来,"那商队老板的儿子是...是李尚书的远房外甥!衙门的人说,人证物证俱在,公子...公子怕是要..."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沈云霁望着灶台上焦黑的药渣,忽然想起今早看见的青藤枯叶。原来有些枯萎不是因为霜露,是根被人刨了,还撒了把烧过的灰,让它连再抽芽的力气都没有。
她往正屋走时,脚步踩在定胜糕的碎屑上,粉白的糕渣混着药汁,像被揉碎的月亮。打开陈悠垠送的那只陶罐,里面的葡萄酒早就变了味,底层的灰被晃起来,在酒液里打着旋,像无数只沉底的眼睛。
账房先生拄着拐杖进来时,手里捏着张纸,纸边卷得发毛。"这是...这是今早有人塞在门缝里的。"他的手抖得厉害,老花镜滑到鼻尖上,"说是...说是公子让人转交给你的。"
纸上是陈悠垠的字,却没了往日的龙飞凤舞,笔画歪歪扭扭,像被人按着胳膊写的。"青藤枯了便烧了吧,别留着碍眼。"墨迹晕开了些,在"烧"字旁边,有个被指甲抠出的小洞,洞眼里还沾着点红——像血,又像她绣帕上的胭脂色。
沈云霁把纸凑到鼻尖,闻到点淡淡的龙涎香,混着硝烟味。这是陈悠垠常用的熏香,去年冬天在贫民窟破庙里,他给冻僵的孩童裹狐裘时,身上也带着这味,只是那时混着汗味,没这么呛人。
"沈姐姐,"小童怯生生地拉她的衣角,"我昨夜看见陈公子了。他在巷口的槐树下站着,手里捏着块木牌,上面的字被摸得发亮..."
沈云霁猛地回头,撞翻了身后的竹架,上面晒着的莲干撒了一地,像碎掉的骨头。她想起王寡妇汉子的那块木牌,新换的那块上刻着"赵大柱"三个字,是陈悠垠亲手写的,说字要刻深些,才经得起风吹日晒。
"备车。"她抓起墙上的披风,往门外走,风声灌进领口,像谁在哭,"我去李尚书府。"
李尚书府的朱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锈在阳光下泛着青。沈云霁敲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有个老仆探出头,斜着眼看她:"哪来的野妇?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找李尚书,说沈记绸缎庄的沈云霁求见。"她从袖中摸出个锦袋,里面是陈悠垠送的那枚玉扳指,"就说...我用这个换他见我一面。"
老仆掂着扳指上的"长命百岁"刻痕,撇了撇嘴:"等着。"
府里飘出檀香味,混着脂粉气,把秋阳都熏得发腻。沈云霁望着门柱上的缠枝纹,忽然觉得那些雕出来的藤太假,没有卷须,没有枯叶,更没有像陈悠垠那样,明知会被砍,还要往高了爬的傻气。
"我家大人说了,不见。"老仆把扳指扔出来,玉碰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也配进尚书府?"
扳指滚到脚边,"百"字的刻痕里卡了点泥。沈云霁弯腰去捡,指尖触到玉面时,忽然发现内侧刻着个极小的"云"字——是她的名字,刻得极浅,像怕被人看见,又像怕自己忘了。
回院时,夕阳正往西边沉,把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晾衣绳,挂着半枯的青藤。账房先生在收拾陈悠垠送来的东西:西域葡萄罐、定胜糕油纸、还有那几块曹素功墨。墨锭上的描金花纹被晒得褪了色,倒显出下面的木纹来,像张人脸,在笑,又像在哭。
"沈当家的,"老先生忽然叹气,"我活了六十年,从没见过哪个纨绔,会把账房的墨记在心上。"
沈云霁把那枚刻着"云"字的扳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走到廊柱前,摸着那片枯叶,忽然想起陈悠垠说过,藤是最犟的东西,就算被烧了根,只要留点气,来年还能冒新芽。
她从灶膛里掏出些没烧透的炭灰,小心地撒在青藤根部。灰落在土上,腾起细小的烟,像给藤盖了层薄被。"你得活着。"她对着卷须轻声说,"他说过,要看着你缠满整面墙的。"
暮色漫过墙头时,小厮又跑来了,手里攥着张字条,是从牢里递出来的。陈悠垠的字更乱了,墨点溅得到处都是:"王寡妇的儿子在我库房,让她带着木牌来领,就说...是赵大柱托我照看的。"
沈云霁捏着字条,指腹蹭过那些墨点,忽然觉得那不是溅上去的,是他故意点的,像一颗颗没说出口的星子。她往库房走时,听见墙角的青藤发出细碎的响,低头看,竟有根新的卷须从枯藤里钻出来,嫩得发绿,卷成个小圈,像在等谁来牵。
夜里下了场小雨,打在窗纸上,沙沙的像在写字。沈云霁坐在绣绷前,把帕子上的枯梅拆了,重新绣了株新藤,卷须上缠着颗小小的玉扳指,扳指内侧绣了个"云"字,用的是她最珍惜的胭脂红。
雨停时,天快亮了。她推开窗,看见廊柱上的那片枯叶终于掉了,落在新撒的炭灰里,像给刚冒头的嫩芽盖了层被。远处传来鸡鸣,声嘶力竭的,倒像是在喊谁的名字。
沈云霁把绣好的帕子叠起来,塞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她想,等陈悠垠回来,要告诉他,青藤没死,就像她心里的那点火,看着像灭了,其实是在等风,等风一来,就能烧得比以前更旺。
灶台上的药罐又开了,这次熬的不是治骨伤的药,是她从医书里翻来的方子,据说能安神。她盛了两碗,一碗放在石桌上,对着空荡的院子说:"陈悠垠,你的酒我存着呢,等你回来,咱们用陶罐喝。"
晨露落在新抽的卷须上,亮得像泪,又像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