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日的天,像是被谁捅漏了底,犹如利剑一般砸漏了谢家茶栈的顶。
谢昭跪在渗水的青砖地上,双手捧着茶盏,捧盏的手背暴着青筋。她爹谢衡啐掉嘴里的茶渣,这已经是今日的第三盏茶——如若再沏不出宫里要的“雪顶含翠”,这六品茶马监的椅就算坐到头了。
茶水入腹不过数息,他闷哼一声,手一抖,茶盏摔在地上。只见须臾之间谢衡的颈骨后折。
“喀!”颈骨折断的响声混着黑血从鼻腔内喷涌而出,黑血溅到堂前的幔帐。幔帐上绣的衔芝鹿遇黑血“滋啦”冒烟,此刻的空气中茶香,血腥,裹挟着焦臭味。
谢瑜扑向她,用尽余力去抓去她胳膊,指甲将她得胳膊剐掉块皮,破碎的喉骨碎片可能刺穿了喉管或血管,他的第一次吸气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最终半倒在茶桌上,意识已模糊不清,手却一直死死拽着茶案上的《茶经》——羊皮封面裂开大口,露出第三卷第七行:“马钱子毒,回甘即死”墨字被血糊成蚯蚓状。今早鸡没叫,他还拿这行字抽过谢昭的手心。
“天杀的丧门星!”继母崔氏的哭嚎声震得房梁落灰。茶栈内的众人被这一声哭嚎唤回了意识。
此刻的谢昭已经被粗使婆子踹跪在地,颧骨撞在渗水青砖上的碎瓷上。昏糊间看到崔氏腕上的银镯反着光,袖口中倏地掉下了玉钥匙,正好砸在了她裂开的指甲缝里。匙柄的狼纹槽中黏着黄渣。骆驼粪混霉雪莲的膻气迷糊中刺入她得鼻腔。三日前这毒妇从白马寺回府时,袖里就有藏这股味。雨住时,官差劈了谢家的“茶马敕造”匾生火煮粥。
三日后,谢昭手腕上的铁链已经锈进骨头中,脓血引着蝇群,被官差拖过洛阳西市肉行。西市的街道上,肉行的蒸笼白汽混着牲口粪尿味往鼻里钻,人牙子的刀剁在砧板上叫吼着:“痴奴肋条!三文钱管饱!”笼屉“哐当”一震,半块蟠龙佩蹦进血水沟中——谢昭无力的凝视着——阿兄猎虎得的彩头,琉璃镶的“昭”字正泡在尿汤里。
此刻的谢昭还是一片混沌中,从三日前到此刻,她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思考,精神和身体都已麻木。官差一阵又一阵的鞭刑,不知何时鞭风已撕开了她后衫。“这婢子,燕云府收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嘈杂中,萧彦声音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中气十足,他的鞭梢扫过她肩头,狐裘大氅扫过她脸。
“谢家称茶的手,也配上秤?”
巷口处是一顶墨缎官轿,官练的帘子一掀,宰相裴湛正膝头摊着《茗战诀》,羊皮已经被血腌得发黑。只见他指尖捏着块茶渣,忽地将那茶渣弹进了路边癞狗的嘴里。须臾间那狗蜷着四只吐白沫,裴湛的视线顺着口吐白沫的那只野狗,撩眼看像四周,目光定留在满身铁链血水双眼空洞迷茫的谢昭身上:“谢姑娘,令兄咽气前问...”“...弑父的茶,可回甘?”铁笼锁死那刹,癞狗吐出的白沫里——泡着半枚鎏金茶神扣!那是阿爹每次进宫验茶必佩的物件...为何会在裴湛的毒渣里?
铁笼的阴影就如同冰冷的棺盖一般,轰然合拢这一刻,将西市中蒸笼氤氲的白汽、肉行中污浊的腥臊、以及裴湛那双死井般的眼睛,都隔绝在外。人牙子将铁笼锁死的瞬间,黑暗吞噬了谢昭的意识,只有铁条缝隙漏进来的几缕残阳下黄昏的光,切割着脸上凝固的血痂和脓水的谢她—弑父的六品茶马史嫡女谢昭。
对于本已混沌麻木的她再次袭来的窒息感并非来自笼内的拥挤——押往洛阳西市的流犯早已塞满这移动的囚牢——而是源于刚刚看到那只在污秽白沫中沉浮的鎏金茶神扣。
那是阿爹的命符!
那枚只有指节大小的金扣,雕着三足蟾蜍抱茶盏的纹样,是内府所赐,茶马监验贡茶时必佩于襟前,象征茶神庇佑,验毒无虞。阿爹曾笑言,此扣离身,便是他魂归茶山之时。
如今,扣离了身,人也化作了堂前那滩黑血。可它…怎会在裴湛手中?又怎会出现在那致命的茶渣里?
“弑父的茶,可回甘?”
裴湛那冰冷的话语就如同淬毒的针,再次刺入她的五脏六腑。不是疑问,是诛心的指控!他知内情!他不仅知情,那茶渣…那毒死癞狗的茶渣…莫非与毒死父兄的,是同源?!
一股寒意从她的骨头缝里炸开,比腕上锈蚀的铁链嵌入骨头的剧痛更甚。父亲饮下的“雪顶含翠”是御赐贡茶,由阿爹亲自开封验看…若有毒,阿爹佩着茶神扣,岂能不知?除非…毒并非在开封时下,而是在验看之后,奉茶之前!且是茶神扣也无法验出的奇毒!抑或…那扣本身,已失了神效?
纷乱的念头在黑暗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理智撕裂。笼外,人牙子的叫卖声、牲口的嘶鸣、铁器碰撞的叮当声,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喧嚣。笼内,绝望的呜咽、伤痛的呻吟、以及铁链拖曳的摩擦声,是地狱的合奏。
“哐当!”
笼身猛地一震,停住了。笼门外粗重的锁链声响起,笼门被人牙子粗糙的拉开,一线刺目的天光照进了笼内。
“燕云府的,滚出来!”人牙子凶神恶煞地探进头,目光像屠夫掂量待宰牲口一般扫过谢昭,“狗奴才,算你命大,世子爷的鞭子替你赎了身!还不快滚!”
鞭子赎身?谢昭麻木的神经被这四个字刺了一下。萧彦…那个玄狐裘扫过她脸,带来坟土般阴冷气息的燕云节度使世子?他买下了她?为什么?是怜悯?还是…另有所图?他那句“谢家称茶的手,也配上秤?”嘲讽省仿佛一直在耳边。
她几乎是被人拖出铁笼的。虚脱的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脓血浸透的粗麻囚衣紧贴着混着泥水血水牲口粪地上。刺鼻的牲口粪尿味混合着蒸笼里散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肉香。。。
一双乌皮六合靴停在她模糊的视线前,靴尖沾着新鲜的泥点和暗红的血渍——不知是牲畜的,还是人的。
“啧,真是…臭不可闻。”萧彦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依旧是那副砂纸磨铁般的腔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并未弯腰,只是用那根曾扫过她肩头的冰冷的马鞭鞭梢,挑起了她的下巴。
被迫抬头间,谢昭对上了一双狭长而锐利的眼睛。萧彦的面容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唯有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绝非纨绔子弟该有的深沉与冷冽,让她心头一凛。玄狐裘的领口簇拥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更添几分居高临下的压迫。
“谢家女,”他俯视着她,鞭梢在她下颌留下冰冷的触感,缓缓下移,刻意地、带着羞辱意味地,停留在她因常年称茶、拣茶而留下薄茧的指尖上,“这双手,毁了可惜。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燕云府最下等的粗使婢女。记住,你的命,是我的鞭子换来的。”
他的目光掠过她肩上仍在渗血的鞭痕,那里曾经有一个象征茶道世家的飞燕烙印,如今已是一片模糊的烂肉。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这印记,倒是省得我再烙一次了。”
说完,他厌恶地收回鞭子,仿佛多碰她一下都脏了自己的手一般。“带走。扔去‘寒鸦渡’的草料房,先拿水冲干净这身晦气!”
两个燕云府亲兵应声上前,毫不怜惜地架起谢昭。她的身体像死尸般被拖行,视线掠过混乱的西市街景:挂着“人脯”招牌的摊档前排着长队,麻木的面孔盯着笼屉;官差正押着新一批蓬头垢面的流犯走向铁笼;远处,裴湛那顶墨缎官轿已不见踪影,也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了那只吐着白沫死去的野狗尸体,被随意踢到了路边的血水沟里。
而在那污秽的血水中,半枚鎏金茶神扣的微光,如同鬼火一般,在谢昭的视网膜上烙下最后一道冰冷的印记。
阿爹的命符在裴湛手中,裴湛的毒渣里有它。裴湛知道父兄之死的真相!他甚至是…推手?
而买下她的萧彦,这披着纨绔皮囊的燕云世子,是随手施舍,还是…别有所图?他口中的“寒鸦渡”,又是什么地方?
疑问就如同毒藤,缠绕着她濒死的心脏。身体被拖拽着前行,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但比身体更痛的,是谢昭心中燃起的、混杂着绝望、对真相的渴望与仇恨的冰冷火焰。
茶香散尽,朱门已焚。从云端贵女到泥泞贱婢,只在一盏毒茶之间。然而,这囚笼般的乱世,才刚刚向她张开獠牙。腕间的铁锈深入骨髓,肩上的烙印灼痛灵魂,而那枚沉没在污秽中的茶神扣,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也是一个指向黑暗真相的、带血的坐标。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撕开这层迷雾般的谎言与血腥,才能知道,那杯弑亲的茶,到底为谁而沏!那“回甘”的滋味,最终要让谁用血来偿还!
她被拖向未知的“寒鸦渡”,身后,西市蒸笼的白汽依旧袅袅升腾,带着令人作呕的肉香,弥漫在五代十国乾化年间,这血雨腥风的洛阳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