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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鸦渡

鹤唳朱砂

草料房的味道,是腐烂的干草混合着牲口粪便、霉菌以及浓重血腥和脓液的恶臭。它紧邻着“寒鸦渡”——一个位于洛阳城西北角,靠近废弃漕运码头的巨大骡马市集。这里鱼龙混杂,充斥着流民乞丐、走私贩子以及像谢昭这样,被权贵买下或丢弃的贱籍奴婢。

  谢昭被像破麻袋一样扔进草料房角落中,一堆潮湿发霉的草垛里。此刻的她泥水混着她伤口的脓血,迅速在身下洇开一片污秽。

  “世子爷吩咐了,拿水冲干净。”一个带着浓重的燕云口音的杂役的声音。紧接着,冰冷刺骨的井水从谢昭的头顶倾泻而下,粗暴地冲刷着她的身体。水流冲开血肉黏连的囚衣,露出底下皮开肉绽的鞭痕、被铁链磨得深可见骨的手腕,以及肩上那个已经溃烂发黑、翻卷着腐肉的飞燕烙印。

  身体的剧痛让她蜷缩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冷水冲走了部分污垢,却冲不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钻心的痛。水流停下,她像离水的鱼般剧烈喘息,视线模糊不清。

  “晦气!”另一个声音啐了一口,“这副鬼样子,还能活几天?白费了世子爷三贯钱!”

  “少废话,人扔这儿了,死活看天意吧。记得每日扔半个馊饼,可别让她饿死在咱地界上,再污了世子的名头。”脚步声渐渐远去,木门“哐当”一声被关上,落锁的声响隔绝了外面骡马市集的嘈杂,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黑暗、寒冷、剧痛、饥饿,还有无边的绝望,没有将她吞噬。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火烧火燎地疼,脓液似乎流得更凶了,她能感觉到蛆虫在腐肉里蠕动的细微触感。胃里空得痉挛,喉咙干得像要裂开。

  活下去!

  裴湛那双死寂般的眼睛,污水中沉浮的那半颗鎏金茶神扣,阿兄碎裂的蟠龙佩,父兄脖颈折断的脆响……无数血腥的画面在黑暗中轮番上演,最终都化为这刻入骨髓的三个字。——活下去!

  不是为了复仇的誓言,对于此刻的自己那太遥远。仅仅是为了活着,为了弄明白那杯毒茶的真相,为了……不让自己像那只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污秽的沟渠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崩溃。她开始挣扎,用尽残存的力气,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垛里翻找。指尖触到一些干燥些的、尚未完全腐烂的草梗,她摸索着,将它们一点点收集起来,覆盖在自己身上,以抵挡刺骨的寒冷。动作牵动着伤口,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撕心裂肺痛楚,冷汗混着冷水浸透了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有几个时辰。门上的小窗拉开一条缝,半个硬得像石头、散发着浓烈酸馊味的杂粮饼被扔了进来,滚落在离她不远的地上。

  饥饿感让她不顾一切地爬过去,抓起那馊饼。牙齿咬上去,几乎崩断。她用唾液一点点濡湿,再用尽力气撕扯下一点点碎屑,艰难地吞咽。麸皮割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她眼前发黑,伤口崩裂,脓血再次渗出。

  水……

  她需要水。目光投向刚才冲刷她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小滩浑浊的积水。她爬过去,像濒死的野兽般,将脸埋进那污浊的水洼里。

  补充了一点水分和食物,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

  草料房很大,堆满了陈年的干草垛,角落里散落着一些废弃的农具和破麻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苦涩气息?

  她的鼻子,从小在茶香里浸染,对气味异常敏感。那是……茶碱的味道!虽然极其微弱,混杂在霉味中,但她绝不会认错!

  茶碱是茶叶中提取的苦味物质,少量可提神,过量则有毒。但在一些偏方里,它有收敛止血、缓解热症的作用!

  这个发现让她死寂的心猛地一跳。她强撑着,像狗一样在草垛和墙角四处嗅闻、翻找。终于,在一个被老鼠啃破的破麻袋下面,她发现了一小堆被雨水浸泡过又晒干的、早已失去茶香的、发霉变质的下等茶渣!这些大概是以前运送茶叶的脚夫遗弃的垃圾。

  茶渣已经霉变发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在谢昭眼中,它们此刻却闪着微光!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散发着霉味和微弱茶碱气息的渣滓收集起来。

  第一步,清洗伤口。

  她再次爬到那滩积水边,撕下囚衣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虽然也沾满脓血和污渍),蘸着浑浊的水,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擦拭自己手腕和肩头最严重的伤口。每一下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冷汗浸透了她的鬓角。腐肉被擦掉,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和白色的脓液,恶臭更浓。她咬着牙,将那些剥离出来的茶渣碎末,厚厚地、均匀地敷在清洗过的伤口上。

  嘶——!

  剧烈的、火烧火燎般的刺痛瞬间从伤口炸开,席卷全身!这痛苦远胜于之前的鞭伤和铁链磨伤,几乎让她瞬间昏厥过去。这是茶碱对暴露创口的强烈刺激作用!

  她蜷缩在草垛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是酷刑般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蚀骨般的剧痛开始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凉意的麻木感。伤口的灼热感似乎减轻了!更让她惊喜的是,原本不断渗出的脓液,似乎……变少了?茶碱的收敛作用开始显现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绝处逢生的、混杂着巨大痛苦与微弱希望的复杂情绪。她成功了!用这肮脏的霉变茶渣,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与死亡和腐烂赛跑的炼狱。每日半个馊饼和泥水维持着她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她将所有精力都用在收集、处理那些霉茶渣上。清洗伤口、敷药,忍受那每次敷药都如同酷刑的剧痛,然后等待麻木和收敛的到来。肩头的飞燕烙印腐烂最深,她甚至需要用手抠掉一些顽固的腐肉……每一次操作都让她在剧痛中晕厥又醒来,醒来再继续。

  伤口在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愈合。新肉艰难地从边缘生长,覆盖住暴露的创面,虽然依旧红肿可怖,但脓液明显减少,腐臭的味道也淡了许多。手腕上深可见骨的勒伤也开始结痂。身体依旧虚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股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似乎被这霉茶渣的苦涩驱散了一些。

  她开始有精力观察这个小小的草料房,和外面那个名为“寒鸦渡”的世界。透过门板的缝隙和高处破败的窗棂,她能看到外面混乱的景象:成群的流民在泥泞中寻找食物,为了一小块发霉的饼渣打得头破血流;穿着破旧皮甲的士兵(可能是燕云府的人,也可能是其他势力的散兵)凶神恶煞地巡逻,随意鞭打挡路的人;偶尔能看到衣着光鲜但神色匆匆的商人,在护卫的保护下快速穿过集市,进入一些挂着不起眼招牌的店铺——那些店铺门口,往往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茶香?不是清雅的贡茶香,而是带着粗粝和烟火气的、市井的茶味。

  茶……

  这个字眼像针一样刺着她的心。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却在墙角一堆被丢弃的烂菜叶旁,看到了几株被踩踏过的、半枯萎的野草。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车前草?还有……蒲公英?

  这些在谢府后花园里被视为杂草的东西,在医书里却是清火利尿、清热解毒的常见草药!寒鸦渡的混乱和污秽,竟也滋养了这些顽强的生命。

  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萌芽。她开始利用每天被“放风”到门口附近倾倒便溺(一个破瓦罐)的短暂时间,极其隐蔽地、快速地采摘她能辨认出的、有药用价值的野草:车前草、蒲公英、甚至还有几株顽强生长的马齿苋。她将这些野草藏在怀里,带回草料房,小心地洗净(用每日省下来的一点点饮水),和那些霉茶渣混合在一起,捣碎成糊状。

  新的药糊敷在伤口上,带来的刺痛感比纯茶渣轻了许多,而且似乎多了一丝清凉的感觉。伤口愈合的速度,似乎……更快了一点?

  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心理作用,但这微小的发现,却像黑暗中的萤火,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她不再是完全被动地等死,她开始主动地、用她残存的知识和本能,在这地狱般的角落里,为自己拼凑一条生路。

  这天傍晚,她刚敷好药,靠在草垛上喘息。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比平日的混乱更甚,夹杂着惊恐的尖叫和哭嚎。

  “瘟神来了!快跑啊!”

  “别碰他!他身上有痘!是天花!”

  “天杀的!这病怎么也传到洛阳了?!快,烧死他!烧死他!”

  天花?!谢昭的心猛地一沉。这是比刀兵更可怕的乱世屠刀!她挣扎着爬到门缝边。

  只见昏暗的暮色下,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粗暴地从流民堆里推搡出来,摔倒在泥泞中。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裸露的手臂和脖颈上,赫然可见密布的红疹和水疱!他蜷缩着,发出微弱的、如同幼兽般的呜咽。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疫般四散奔逃,几个手持火把、面目凶狠的汉子(像是集市的地痞)正骂骂咧咧地围上去,要将他就地烧死!

  恐惧像冰水浇遍了谢昭全身。天花!无药可治的绝症!一旦在寒鸦渡这种地方蔓延开来,她这个草料房里的“秽物”绝无幸免!

  就在一个地痞狞笑着要将火把丢向男孩的瞬间——

  “住手!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分开人群,马背上,正是披着玄狐裘的萧彦。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纨绔表情,但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男孩和那几个地痞。

  “世子爷!”地痞头子连忙谄媚地行礼,“这小杂种得了瘟病,小的们正要清理干净,免得污了您的地界……”

  “清理?”萧彦嗤笑一声,马鞭随意地在掌心敲打,“怎么个清理法?烧了?烧起来的烟飘到我的别院,熏坏了我的花花草草,你赔得起?”

  地痞头子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位爷是这么个思路:“那……那依您的意思?”

  萧彦的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草料房的方向,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却精准地落在了门缝后谢昭惊愕的眼睛上。那眼神,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还有一丝……冰冷的算计?

  他唇角勾起一抹邪气的笑,马鞭遥遥指向草料房:

  “喏,那边不是有个现成的‘秽物’窝吗?把这小瘟神扔进去,锁死。是死是活,看他们的造化。省得污了本世子的眼,也省得你们费柴火。”

  “啊?这……”地痞们面面相觑。

  “怎么?本世子的话,不好使?”萧彦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是是!世子爷英明!”地痞们哪敢违抗,立刻像拖死狗一样,将那已经半昏迷的天花男孩拖起,径直走向草料房!

  “哐当!”木门被再次粗暴打开。

  “噗通!”男孩被狠狠扔了进来,正摔在谢昭面前。

  “咔嚓!”门再次被锁死,外面传来地痞们谄媚的告退声和萧彦马蹄远去的嘚嘚声。

  黑暗再次降临。浓重的绝望混合着天花病毒带来的无形恐惧,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地上男孩微弱的呻吟。

  谢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僵硬,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看着地上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男孩,又看看自己刚刚开始结痂、依旧脆弱不堪的伤口。

  萧彦……他把她和这个天花病童锁在一起!他是嫌她死得不够快?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冷酷的测试?或者,仅仅是他一时兴起的、残忍的游戏?

  寒意,比草料房的阴冷更刺骨,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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