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料房彻底变成了炼狱。
天花男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高烧让他浑身滚烫,身上的红疹迅速演变成浑浊的水疱,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谢昭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本能地蜷缩到离男孩最远的角落,用破草将自己紧紧包裹。但狭小的空间里,病童呼出的每一口带着病毒的热气,都仿佛能穿透草垛,钻进她的肺里。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父亲扭曲的脖颈,兄长碎裂的玉佩,裴湛冰冷的诘问,还有那枚沉在污秽中的鎏金茶神扣……无数画面在濒死的恐惧中疯狂闪现,最终化为最原始、最强烈的求生嘶吼。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天花,是绝症。医书上说,“痘疮恶疾,十死七八”。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她记得阿爹收藏的一本前朝疫病手札残卷里提过,天花凶险在于高热和毒邪内陷,若能设法退热、拔毒、固本,或可争得一线生机!只是,手札上也说,所需药材珍贵,且疗法凶险……她有什么?只有一堆发霉的茶渣,几株烂菜叶旁采的野草!
绝望再次袭来。但看着男孩痛苦抽搐的小小身体,听着那细若游丝的呻吟,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怆和骨子里谢家“精研”的倔强猛地压倒了恐惧。
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恶心和恐惧,爬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小小身体。借着门缝和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仔细查看男孩的状况。高热,神志模糊,痘疹密布,部分水疱已开始化脓……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
她需要水!大量的水!退热、清洗化脓的痘疮都需要水!可草料房里,除了每日省下来喝的那一点点,就只有角落里那滩越来越少的泥水洼了!
目光落在昨日被扔进来的半个馊饼上。她爬过去,抓起那硬得像石头的饼块,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向墙角那个她用来盛放每日饮水(实则是省下来的泥水)的破瓦罐!
“哐啷!”一声脆响,瓦罐碎裂,浑浊的水流了一地。
“你干什么?!”门外看守的兵卒听到动静,凶神恶煞地拍门吼道。
“军爷……”谢昭强迫自己发出虚弱颤抖、带着哭腔的声音,“那瘟……瘟童吐了……秽物弄脏了水……求……求军爷行行好,给点干净水……不然……这屋子没法待了……求求您……”她一边哀求,一边故意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门外的兵卒沉默了一下,显然也怕被秽物沾上,更怕里面的“瘟神”死得太快污了地方不好交代。片刻,一个破木盆从门下方的小洞塞了进来,里面装着半盆浑浊的井水——比泥水洼干净不了多少,但已经是意外之喜。
“谢军爷!谢军爷!”谢昭连声道谢,费力地将木盆拖进来。
有了水,她立刻行动起来。她撕下自己囚衣上相对最干净的一块布(肩膀处未沾染太多脓血的部分),蘸着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化脓的水疱,擦拭男孩滚烫的额头、脖颈、手心脚心,试图物理降温。每一次触碰那滚烫的皮肤和恶心的痘疱,都需要莫大的勇气。男孩无意识地呻吟着,身体因为高热的痛苦而微微抽搐。
物理降温杯水车薪。退热!必须想办法退热!她目光再次投向那堆救了她命的霉茶渣和采来的野草。车前草、蒲公英都有清热作用,但效力太弱。茶碱……茶碱过量有毒,但少量内服可发汗解表!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她迅速将收集的、相对干燥的霉茶渣和采来的车前草、蒲公英、马齿苋混合在一起。没有工具,她只能用石头在破瓦罐碎片上一点点砸碎、研磨。粗糙的颗粒混合着草汁,散发出浓烈苦涩、霉变又带着一丝草腥的古怪气味。
然后,她做了一件足以让任何医者瞠目结舌的事——她拿起一块尖锐的瓦片碎片,咬紧牙关,狠狠划向自己刚刚开始结痂、尚未完全愈合的手腕伤口!
“呃!”剧痛让她闷哼出声,冷汗瞬间布满额头。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她研磨好的那堆粗糙的药粉上!
血!
她的血!谢家嫡女的血!从小被各种名茶滋养的血!在父兄暴毙那日,她的血渗入茶饼……那血腥味混合着贡茶香气的记忆碎片猛地击中了她!
没有时间犹豫!她忍着剧痛,将混合了自己鲜血的药粉捧起,倒入盛着少量清水的破木盆里。鲜血迅速在水中晕开,将浑浊的井水染成诡异的暗红色。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草药和霉茶的苦涩,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又莫名带着一丝奇异醇厚的气息。
她将这盆“血渥茶汤”搅拌均匀,然后费力地扶起昏迷的男孩,用破布片蘸着这暗红粘稠的液体,一点点涂抹在他滚烫的额头、脖颈、胸口……涂抹在那些尚未破溃的红疹和边缘。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冰冷的药液,男孩似乎瑟缩了一下。
接着,她撬开男孩干裂的嘴唇,将剩下的小半盆血渥茶汤,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灌了进去。男孩在昏迷中本能地吞咽着,又因为那极其古怪苦涩的味道而剧烈咳嗽,吐出了一部分。
做完这一切,谢昭几乎虚脱。她瘫坐在男孩身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手腕的伤口还在流血,她胡乱用破布扎紧。她不知道这疯狂的自残式疗法是否有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接触天花病童而感染,或者这混合了霉茶、野草和自己鲜血的东西会不会直接毒死这可怜的孩子。
时间在死寂和男孩痛苦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谢昭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昏昏沉沉。突然,她感觉到身边的男孩动了一下。
她猛地惊醒,凑近去看。
男孩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粗重滚烫,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急促喘息。她摸向男孩的额头——温度似乎降下了一点点?!不再是那种烙铁般的滚烫!
她颤抖着手,借着微光仔细查看他身上的痘疹。那些涂抹了血渥茶汤的红疹边缘,那令人心悸的艳红色,似乎……淡了一些?虽然水疱依旧存在,但那种疯狂蔓延的势头,似乎被遏制住了?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的身体!有效!这疯狂的血渥茶汤,竟然真的有效!虽然效果微弱,但这微弱的希望,在绝对的死亡面前,却如同划破永夜的曙光!
她立刻挣扎着爬起来,不顾手腕的剧痛,再次收集材料,研磨药粉。这一次,她毫不犹豫地再次划开自己另一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取血。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眼中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她将新的、更加浓稠的暗红色药液涂抹在男孩身上,又灌喂了一些。她自己的高热似乎也因为激动和失血而有些消退?或者只是错觉?她顾不上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男孩身上。
草料房外,看守的兵卒似乎也察觉到了里面的动静不同寻常。没有预想中的死亡沉寂,反而有细微的、持续的低语和动作声?一个兵卒凑近门缝,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就在这时——
“哒哒哒……”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同于集市混乱的肃杀之气,直奔草料房而来!
门外的兵卒脸色一变,连忙挺直腰板。
马蹄声在门外戛然而止。一个冷冽如冰泉、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