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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净令

鹤唳朱砂

门外的空气仿佛被这声命令瞬间抽空。看守的兵卒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裴……裴相?您……您......您怎么屈尊到这腌臜地方来了?”

  裴相?裴湛?!

  此刻,草料房内的谢昭,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死死堵在喉咙里。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是他!那个在铁笼外,用毒狗茶渣和诛心诘问将她打入深渊的男人!他来干什么?来看她这个“弑父凶犯”如何在天花病魔的折磨下痛苦死去?还是……为了那枚消失的鎏金茶神扣?

  门锁发出“咔哒”的开启声。木门被缓缓推开,傍晚昏黄的光线带着门外浑浊的空气涌了进来,刺得谢昭眼睛生疼。

  逆光中,一道挺拔的身影立于门前,墨缎常服纤尘不染,衬得他面容愈发活清冷,如同寒玉雕琢。正是当朝宰相,裴湛。他身后跟着两名面无表情的玄甲护卫,腰间的佩刀散发着寒意。与这骡马市集的混乱肮脏格格不入。

  裴湛的目光,越过门口点头哈腰的兵卒,精准的落在了草料房深处,落在蜷缩在角落、浑身污秽、满脸警惕的谢昭身上,以及她身边那个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的天花病童身上。

  裴湛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嫌恶,也没有惊讶,平静得可怕。

  “人还活着?”裴湛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草料房的死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回……回相爷,”兵卒额头冒汗,结结巴巴,“按……按世子爷的吩咐锁在里面,没……没死透……”他不敢说里面似乎情况有异,生怕担责。

  裴湛没有理会兵卒,他的目光在谢昭手腕和肩头包扎的、明显带着暗红色药渍的破布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地上那个破木盆里残留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和草药混合气味的暗红色液体痕迹。那气味极其古怪,浓烈刺鼻,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血腥掩盖的茶韵?

  他深邃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的视线转向谢昭,语气平淡:

  “谢昭。”

  谢昭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从脊椎升起,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尽管身体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发抖,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不屈的恨意和倔强。

  “弑父杀兄,罪不容诛。流落至此,是咎由自取。”裴湛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然,稚子何辜?”他的目光落在那病童身上。

  他……竟然会提“稚子何辜”?谢昭的心一惊,这个为了新政可以默许她父兄冤死的冷酷政客?

  “本相奉旨,清查洛阳疫病源头,安定民心。”裴湛继续道,目光重新锁定谢昭,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肮脏的外表,直刺灵魂深处,“寒鸦渡,流民汇聚,疫气滋生,已成隐患。”他微微停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你既通晓些…偏门左道,可愿协助控制此间疫情?戴罪之身,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协助控制疫情?戴罪立功?

  谢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裴湛,当朝宰相,上至太医院,下至民间医馆,所有资源可以为他所用,怎会需要她这个背负弑亲重罪又不专研医道之人来协助控制天花疫情?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是试探?是利用?还是……另有所图?她脑中瞬间闪过那枚鎏金茶神扣!

  她死死盯着裴湛,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破绽。但那张冰冷的脸庞,如同最完美的面具,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我……不懂相爷在说什么。”谢昭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刻骨的戒备,“罪女苟延残喘,自身难保,谈何效力?”

  “是吗?”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残留的暗红色药渍,和男孩身上涂抹的痕迹,“以血为引,霉茶为基,野草为辅……倒是……别出心裁。”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如针,精准地戳破了谢昭竭力隐藏的秘密!

  谢昭瞳孔骤缩!他看出来了!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疯狂自救的“血渥茶”底细!这个男人,太可怕了!

  “本相给你两条路。”裴湛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棱,“其一,留在此地,与这病童一同自生自灭。寒鸦渡疫气爆发,本相会下令……彻底焚净,以绝后患。”“焚净”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毁灭一切的残酷。

  谢昭的心瞬间沉入冰窟!焚净!整个寒鸦渡!包括这草料房里的她和这病童!这就是他所谓的“安定民心”?!为了所谓的“大局”,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掉整个骡马市集成千上万条性命,就如同碾死一群蝼蚁!

  “其二,”裴湛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继续道,语气毫无波澜,“随本相的人离开。去一个地方,用你这些……‘别出心裁’的法子,尝试救治更多染疫之人。若有效,算是你为洛阳百姓积德,亦是你戴罪之身唯一的生路。若无效……”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比死亡更冰冷。

  彻底焚净……还是……成为他手中一枚可能随时被丢弃的棋子?

  没有选择!根本没有选择!留下来,必死无疑。跟他走,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虽然这生机掌握在裴湛手中,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之上!而且,接近他,或许……或许能有机会探查到那枚茶神扣的线索?探查到父兄之死的真相?

  活下去、查明真相的执念压倒了谢昭的恐惧。她看着身边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的男孩,想到外面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流民……她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我跟你走。”谢昭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但……他!”她指向地上的男孩,“他必须跟我一起离开!否则,我宁愿被烧死在这里!”

  裴湛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深邃难测,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风险。片刻,他微微颔首,对身后的护卫道:“带上。”

  两名玄甲护卫立刻上前,用准备好的厚布和油布将昏迷的男孩严密包裹起来,只留出呼吸口。另一名护卫则面无表情地走向谢昭,递过来一件同样厚实、带着浓重防瘟疫草药气味的罩袍。

  谢昭挣扎着站起,忍着全身的剧痛和虚弱,接过罩袍披上。宽大的罩袍遮住了她褴褛的囚衣和满身的污秽伤痕,也遮住了她心底翻腾的恨意和决绝。

  在护卫的“护送”下,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草料房。门外,裴湛已经翻身上马,墨色的背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高清冷。

  就在她即将被带上另一匹马的瞬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

  “哟!这不是裴相爷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这鸟不拉屎的‘寒鸦渡’来了?”

  萧彦!他骑在那匹黑马上,玄狐裘在暮色中翻飞,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鹰,在裴湛、谢昭以及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病童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在谢昭身上。

  “本相奉旨处置疫情。”裴湛端坐马上,语气平淡,看都没看萧彦一眼。

  “处置疫情?”萧彦夸张地挑眉,马鞭指向被包裹的男孩,“裴相爷真是菩萨心肠,连我丢掉的‘小瘟神’都要捡走?该不会是……”他拉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瞟向谢昭,“看上我这儿什么‘特别’的物件了吧?”

  裴湛终于侧过头,冷冷的瞥了萧彦一眼:“萧世子慎言。疫病蔓延,危及洛阳。任何人、任何物,若有可用之处,皆可为朝廷所用。世子若无事,还请约束部属,莫再滋生事端。”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呵,”萧彦嗤笑一声,“裴相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真是让人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马鞭忽然指向不远处集市边缘的一个角落里,那里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极其简陋的草棚,隐约可见几个同样病恹恹的身影,一个身着青衫、身形清瘦的青年男子,正弯腰在其中忙碌着,似乎在分发着什么。那青年眉目温润,气质沉静,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

  “这‘悬壶帐’的卫郎君,似乎也在忙活您这‘为国为民’的大事呢。裴相要不要也一并‘用’了?”萧彦的语气充满了嘲讽。

  谢昭顺着萧彦鞭指的方向望去。那青衫男子似乎感受到目光,抬起头来。隔着混乱的人群和暮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那男子的眼神清澈而疲惫,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悲悯和坚定。他看到了被包裹的男孩,看到了身披着罩袍的谢昭,也看到了高踞马上的裴湛和萧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病人。

  卫珩?前朝太医遗孤?

  谢昭的心一惊。这乱世的棋局,似乎在这一刻,在这污秽的寒鸦渡,以一种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骤然铺开!冷酷的宰相裴湛,莫测的世子萧彦,悲悯的医者卫珩……还有她,背负血仇、身陷疫病的谢昭。

  她被推搡着上了马。马匹启动,载着她离开寒鸦渡这片炼狱。她望着马背上裴湛清冷的背影,身后,是萧彦玩味而冰冷的目光,以及远处草棚下,卫珩那沉静而忙碌的身影。

  前路茫茫,是生是死,是棋手还是棋子?那杯弑亲毒茶的回甘,到底要用多少血才能尝尽?谢昭裹紧了带着草药味的罩袍,将所有的恐惧、恨意和那渺茫的希望,都深深埋进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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