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的秋夜总带着浸骨的凉,像被月光泡透的丝绸,裹得人指尖发僵。安妮儿扶着芭蕾舞把杆的掌心沁出薄汗,镜中二十岁的自己正踮着足尖旋转,淡粉色舞裙在空气里划出半透明的弧,像朵被夜风揉碎的铃兰。
“吉赛尔的哀怨要从足尖渗出来,不是光靠眼神飘。” choreographer(编舞)的声音撞在镜面上,震得安妮儿差点崴脚。她慌忙调整呼吸,后腰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去年跳《天鹅湖》时从空中摔下来的纪念,此刻却像有根细针,随着每一次旋转往骨缝里钻。
后台的挂钟敲了十一下,镀金指针在月光里泛着冷光。舞团成员早走光了,只有安妮儿还留在排练厅。三天后就是《吉赛尔》的首演,而她这个替补突然被推上主角位,像片被狂风卷进火焰的羽毛,连恐惧都来不及成形。
“咔嗒。”排练厅侧门被风撞开条缝,卷进一股极淡的香气。
安妮儿猛地收住舞步。
不是舞台角落那束百合的甜腻,也不是后台化妆间的松节油味,是玫瑰。一种带着晨露湿气的、近乎凛冽的玫瑰香,像是从深山里漫出来的,混着松针与苔藓的清苦,悄无声息地缠上她的脚踝。
她朝门口走去,门缝里漏进来的月光在地上织成银网,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快要窒息的鱼。
安妮儿谁在外面?
她的声音被排练厅空旷的穹顶吞掉一半,只剩下怯生生的尾音。风卷着落叶擦过走廊,发出沙沙的响,倒像是有人在暗处轻笑。
安妮儿握紧了冰凉的把杆,指节泛白。这是她第一次在深夜独自留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那些关于“歌剧院幽灵”的传说突然从记忆深处钻出来——据说十八世纪有位女高音在舞台中央消失,从此每个月圆夜,后台都会飘来她未唱完的咏叹调。
可现在飘来的不是歌声,是玫瑰香。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侧门。走廊里的壁灯忽明忽暗,天鹅绒幕布垂在两侧,像巨人垂落的衣袖。玫瑰香更浓了,顺着走廊尽头的应急通道飘上来,那方向正是歌剧院后方的卡伦山。
“安妮儿?还没走?”道具组的汉斯抱着个巨大的树懒玩偶经过,络腮胡上还沾着木屑。他看见安妮儿盯着应急通道的眼神,突然压低声音,“别往那边看,山上传来的味道没好事。”
安妮儿的心跳漏了一拍
安妮儿汉斯先生,您也闻到了?
“何止闻到。”汉斯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玩偶的玻璃眼珠在昏暗里闪着光,“卡伦山顶那座古堡,三百年了,每到月圆就飘玫瑰香。老人们说,那是被诅咒的贵族在招魂呢。”他顿了顿,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安妮儿的领口,“你这胸针倒是衬这香味,哪买的?”
安妮儿下意识摸向胸前——银质的玫瑰花苞正贴着锁骨,冰凉的金属被体温焐得微热。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到了维也纳自然会懂”,可母亲下葬时,棺木里并没有这枚胸针,它就像凭空出现在行李箱夹层里的秘密,跟着她跨越大西洋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安妮儿是…家传的
她含糊地应着,指尖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烫,像被烛火燎了下。胸针的花瓣纹路似乎在月光下泛起极淡的红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汉斯耸耸肩,抱着树懒玩偶往仓库走:“别靠近古堡就对了,去年有个小提琴手好奇上去,第二天就在山脚被发现,手里攥着朵枯玫瑰,人已经疯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安妮儿独自站在应急通道口,玫瑰香像有了实体,顺着石阶一级级往下淌。
应急通道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夜鸟。安妮儿扶着冰凉的铁栏杆往下走,每级台阶都积着薄灰,只有中间一道被反复踩踏的痕迹,干净得有些诡异。
山风卷着湿冷的雾气扑过来,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忽然发现舞裙的蕾丝花边不知何时勾住了根细枝——那是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玫瑰藤,干枯的枝条上还挂着片蜷曲的枯叶,叶尖沾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
安妮儿奇怪
安妮儿皱眉扯断细枝,维也纳的秋天从不开玫瑰。她把断枝随手丢在台阶上,转身想回歌剧院,却听见头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
抬头望去,卡伦山顶的轮廓在月色里若隐若现,尖顶古堡像枚倒插在夜空的黑色羽毛。而那股玫瑰香,正从古堡的方向一波波涌来,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钻进鼻腔时带着微苦的涩,像母亲泡的最后一杯伯爵茶。
安妮儿的心跳开始失序,不是因为恐惧,反而是种莫名的牵引,像有根无形的线从胸针里牵出来,顺着香气往山顶飘。她甚至产生了种荒诞的念头:那座古堡在等她。
安妮儿别傻了
她用力晃了晃头,转身往回走。可没走两步,胸针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热度格外清晰,顺着锁骨往心脏蔓延。她低头看向那枚玫瑰胸针,银质花瓣的缝隙里,竟渗出极细的红线,像血液在金属里流动。
“安妮……”
一个模糊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轻得像叹息。安妮儿猛地停住脚步,以为是幻听。可当她屏住呼吸,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像从生锈的留声机里钻出来的:
“……该回来了……”
胸针的烫感骤然加剧,安妮儿疼得闷哼一声,指尖摸到花瓣尖端的刺——明明是光滑的银质,此刻却像真玫瑰的刺般扎进皮肤,渗出血珠。血珠滴在胸针上,瞬间被吸收,那股玫瑰香突然变得灼热,烫得她眼眶发酸。
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二下,月光被云层遮住,应急通道陷入短暂的黑暗。安妮儿在一片漆黑里站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石阶上,又弹回来,和着山顶飘来的玫瑰香,织成张无形的网。
当月光再次漏出来时,她发现掌心的血珠在胸针上凝成了朵极小的红玫瑰印记,像被烙上去的纹身。而那股玫瑰香,不知何时已经淡了,只剩下若有似无的余韵,缠在发梢,像个未完待续的邀约。
安妮儿最后看了眼山顶的古堡,转身快步走回歌剧院。舞裙的下摆扫过刚才丢在地上的玫瑰断枝,竟带起片极淡的荧光,在灰扑扑的台阶上留下串转瞬即逝的脚印。
回到排练厅时,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唇瓣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安妮儿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却压不住胸口那股持续的灼热。她盯着镜子里的胸针,突然发现银玫瑰的花心处,多了个极小的字母——A。
就像有人用烧红的针,在金属上烙下的印记。
后台的挂钟又响了,这次是凌晨一点。安妮儿关掉排练厅的灯,走廊里的壁灯依旧忽明忽暗。经过道具间时,她看见汉斯忘在桌上的树懒玩偶正对着门口,玻璃眼珠反射着窗外的月光,像在无声地注视着她胸前那枚发烫的玫瑰胸针。
走出歌剧院大门,秋夜的冷风吹得人清醒了些。街对面的咖啡馆还亮着暖黄的灯,穿黑风衣的男人正低头搅拌咖啡,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水雾。安妮儿裹紧外套往公寓走,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却盖不住身后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路灯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可当她转回头,那股玫瑰香又缠了上来,这次带着点潮湿的泥土气,像刚从古堡的花园里摘下来的。
公寓楼的灯光在街角亮着,邬晓依肯定还在等她。安妮儿加快脚步,手却始终攥着胸前的玫瑰胸针。金属的凉意里藏着固执的烫,像个不肯熄灭的秘密,在秋夜的维也纳街头,指引着她走向那座飘着玫瑰香的深山古堡。
卡伦山顶的轮廓在夜色里愈发清晰,安妮儿抬头望了一眼,忽然看见古堡的尖顶窗口,似乎有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而胸前的玫瑰胸针,在这一刻烫得像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