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安阳侯府上空,仿佛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血色阴云,昨日红烛喜缎已经撤去。
噩耗接连而至——宋柔头颅不翼而飞,尸身被凶手以挑衅的姿态送抵府前!
此事直指安阳侯府乃至岳氏全族!大长公主一生历经风雨,闻此惊天之变,又念及族中将临的滔天祸患,惊骇忧惧之下,只觉心血翻涌,眼前一黑,再度晕厥过去!
侯府陷入更深的混乱。
安阳侯一面强压悲怒追查凶案线索,一面听闻母亲病况急转直下,焦心如焚,立刻派人加急赶往秦府求请秦莞!
消息传到僻静的角落时,姜时絮本在院中修剪那株心爱的山栀,指尖猛地一滞,一缕嫩枝无声坠地。
老夫人对她不假辞色,阖府只当她是尘埃般的透明人,但她无法忘记大长公主见到她时那份慈祥的关怀,那不多的温言软语如同寒冬里的炭火,暖过她心头一寸冰凉之地。
闻听老人家病危,一股深切的担忧猛地揪住了她的心。无需任何人招呼,她默默披衣起身,紧随在秦莞身后,一同登上了奔向安阳侯府的马车。
车行疾速,车轮碾压着石板路面,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甫一下车,顾不上礼数周全,姜时絮便提着裙角,随秦莞疾步穿行回廊楼阁间,直奔大长公主所居的暖阁。
屋内烛火通明,浓郁的药味夹杂着一丝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安阳侯夫人正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岳凝趴在床边,满脸焦急。
姜时絮的目光一眼便望见榻上的身影——
大长公主和衣而卧,双目圆睁却眼神涣散上翻,昔日雍容的面庞此刻一片骇人的青黑,双唇紫绀如覆寒霜,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儿般微弱地抽搐。
鼻端的气息细若游丝,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散那最后一点生气!
饶是不通医理的人见此情状也知是大限将至,更何况岳家上下早已深知大长公主沉疴难愈?
昨日侯府门前的血案阴魂未散,今日支撑整个家族精神的老祖又将故去?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几乎要将侯府的脊梁摧折!
岳琼猛地看向秦莞,声音沙哑:“九娘子!求你再想想办法!母亲她……”言语未尽,喉头已哽。
秦莞疾步上前,指尖已落在老妇人手腕上。姜时絮只看到她侧颜瞬间绷紧,眉宇间凝聚起冰山之重的凝重,眼底一丝锐芒掠过。
五脏之炁枯竭溃败,生机如同风中残烛!
秦莞退!
秦莞侯爷,世子,请立刻退避!所有人退出内室!准备清水、烈酒、银针!再给我寻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匕首或短刀!要快!!
她的指令快速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战场上将帅发出的紧急命令。
屋内下人如梦方醒,应声而散。安阳候与世子岳稼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希望,毫不犹豫地带人退出门外守候。
一时间,拥挤的内室只剩下秦莞、姜时絮及茯苓和一个老婢。
气氛死寂。
“匕首……”一个老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府里寻得的,都……太粗糙了……”
秦莞眉心紧锁如峦,手中没有趁手利器,纵有开膛奇术亦不敢轻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姜时絮用这个!
一个略显清越却异常镇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姜时絮已毫不犹豫地从贴身之处取出一柄短刃,递到秦莞面前!那短刃不过三寸有余,装在一枚色泽温润、触手生凉的青玉刀鞘之中,竟似女子随身把玩之物。
她看着秦莞惊疑投来的目光,简短解释。
姜时絮防身之物。打磨精工,刀刃如纸,应能用。
话虽平和,指腹却在刀鞘末端隐蔽地捻过,动作极其轻微。
冰冷的视线从玉鞘移向姜时絮沉静的眼,又落到那几乎气息断绝的大长公主面上。
秦莞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电光,再无迟疑,一把接过短刀!
“锵——”
一声细微至几乎无声的机括轻鸣。 薄如柳叶、寒光流溢的刀刃被秦莞从青玉中霍然抽出!
秦莞握着刀的手猛地一紧!
掌心能清晰感受到玉质刀柄上残留的、姜时絮握得太久而浸染的体温,这份温热顺着指骨向上蔓延,竟奇异地熨帖着她紧绷如弦的神经,让那微微颤抖的背脊悄然绷得更直了些。
冰凉的杀机与掌心传递的微弱暖意交织,极其诡异,却又带着一种踏在悬崖边的致命安定感。
姜时絮目光紧攫着她,声音压得极低,气音流转。
姜时絮可有……把握?
秦莞紧握利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慢慢抬起头,视线对上姜时絮那双此刻极其担忧的双眸。
在这间只有死亡低吟的暖阁里,在这命悬一线的刀锋之上,秦莞眼底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光芒也骤然聚拢,如同寒夜里最亮的孤星。
秦莞只要有一人信我,我便不会叫她失望。
姜时絮眼中最后一丝疑虑冰雪般融化。
她没有出声,只是上前半步,以一个极其流畅、默契的姿态站定在秦莞身侧,目光沉着地望着病榻,双手在身前作好辅助准备,轻轻吐出一个字,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千钧。
姜时絮我信你。
信任无须多言。
秦莞眼底锋芒大盛!不再犹豫,她探出手指,精准落在大长公主下腹脐侧一寸!
噗呲—— 极细微、极利落的一声轻响! 薄如蝉翼、吹毛可断的短刃在秦莞稳如磐石的手腕带动下,精准切入!
秦莞快速从大长公主肚子里取出一盅腐水。
她毫不停留,取来烧弯的银针,穿上用烈酒煮过搓成细线的胡麻杆缝上一寸长的口子。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姜时絮在她身侧,全神贯注地递着工具、擦去额头沁出的汗珠、迅速按压止血。
一个久经世面的老婢早已看呆了眼,只能强忍着恐怖作呕感,死死咬着嘴唇供应清水和擦拭之用。
当最后一缕丝线打结收尾,那柄沾血的青玉短刃“铮”一声轻落净水中,荡开圈圈殷红涟漪。
“噗通,噗通……” 几近停滞的心跳声重回每个人的胸腔。
秦莞才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一个在水底挣扎许久的人终于破开水面。脸上毫无血色,额角密布的汗珠滚落,然而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秦莞……幸不辱命。
微哑的声音出口,如同惊雷落地。
一直在外如笼中困兽般的岳琼等人几乎是撞门而入!
当目光触到榻上母亲脸上那片恐怖的青黑竟如潮水般褪去,嘴唇由骇人的紫绀转为失血的苍白,喉间亦传来了细微却清晰的吞咽呼吸声……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悲戚!
“母亲”!”
“祖母!”
人群猛地扑到榻前!安阳侯夫人悲喜交集,一把抓住秦莞的手:“谢谢你九姑娘!你是整个岳家的恩人啊!”
喧嚣、感激、涕泣、惊魂未定的庆幸……将这小小的暖阁重新塞满。
暖阁依旧亮着,暖阁里的人依旧很多,可是那些身影却已挤不进姜时絮沉静的眼。她只沉默地站在喧嚣的最外缘,如同一抹被遗忘的浅淡烟霞。
看着侯府众人将秦莞团团围住,看着那淡紫色衣衫上沾着一点已凝结暗沉的褐色血迹的女子,成为所有人视线的中心,看着自己原本揪紧的心缓缓沉落、舒展。
一股近乎脱力的疲惫感泛上心头,并非身体劳累,而是一直绷紧的精神终于得以放松。还好……老人家躲过了这一劫。
就在这时,一片混乱的人影中,一道带着独特威压与清冽的气息悄然靠近。
燕迟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他身着玄衣劲装,一双深墨色的眼眸此刻却落在了姜时絮脸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她那过分苍白、额角汗润浸湿碎发、眼睑下透着明显疲态的清冷面庞上。
他并未如其他人般急切询问里间情况,反而放低了声音,似怕惊扰了她本就透支的心神。
燕迟……辛苦了,姜娘子。
低沉磁性的声音穿过嘈杂,清晰落在姜时絮耳中。
姜时絮微微一怔,旋即抬眸。对上的是燕迟那双深邃眼瞳里尚未完全敛去锋锐、却此刻真切地盛着“关切”二字的视线。
她嘴唇微张似有话语滑至唇边,最终却只凝聚成唇角一个极轻、极浅淡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的一丝水汽,无声绽放,无声湮没在暖阁光里暗里的边缘。
她缓缓地、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秦莞不过,倘若两日之内大长公主的伤口未发溃她才能算大好,若是发了溃,大长公主依旧会——
此话一出如同兜头一盆冷水,侯府众人脸上喜色一僵。
这意思,要两日之后才知大长公主有没有被救回来。
安阳侯夫人立刻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攥紧秦莞手腕,语带恳切:“我看着天色已晚,九娘子和姜娘子可否在府中留两日?”
秦莞好,那秦莞就留下两日。
安阳候夫人一听这话,果然先松了口气,又吩咐丫鬟去收拾梅院。
不容置疑的嘱咐流水般发出,仆妇们慌忙应声而去。
很快,便有侍婢小心翼翼引导两人离开血腥尚未散尽的暖阁,前往暂歇之地。
廊道弯折,灯笼的光晕在冬夜里晕开一小圈虚白的暖意。回廊转角,只剩下提着简单医药包裹的茯苓安静跟在两位女主子身后几步的位置。
清冷微寒的夜风吹来廊上,暂时驱散了残留耳畔的悲泣与嘈杂。 秦莞停下脚步。在光线半明半暗的交界处,她朝姜时絮转身。
双手捧起那枚业已擦拭干净、收入古朴青玉刀鞘的短刃,递向姜时絮。玉鞘冰冷,纤纤五指亦冰冷。唯玉鞘深处隐现的暗红纹理,仿佛残留着刚浸入骨血的余温。
秦莞今夜……谢谢你,表姐。
月光照见眼前伸来的青玉匕首,更照见玉柄尾端雕成的栩栩如生的垂枝山栀刻纹。
这一瞬间的光芒如同记忆深处的密钥,骤然勾连起另一个冬夜,勾连起那个为她遮雪折下山栀的温柔笑靥……
心底深处的寒壁发出一丝细微的破裂声。 姜时絮却只是抬起眼帘,唇边浮起浅淡而温和的笑意。
姜时絮此刀既已见血开锋,
声音微微拖长一分,目光看向秦莞握着玉鞘的手指。
姜时絮…救人之锋刃,便是新生。在我手中,它只藏锋于拙朴,在妹妹手中——
她上前一步,温凉的指尖轻轻握住了秦莞捧着玉鞘的那只手腕。不是去接过玉,而是引着秦莞的手收回。
姜时絮…是救命的刀斧!
姜时絮留下它。
声音比月色更温软,又比冬阳更凝注力量。那笑意漫至眼底深处,如初冬融尽了浮冰的第一道涧水。
姜时絮以后…当医有仁心之人遇到手中无寸刃之时,至少……能有它续一场生。
秦莞握着青玉短刃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几分。玉鞘沉润,仿佛还带眼前之人方才交托信任时的体温与重量。
秦莞……好。
她慢慢应道,最终将玉鞘系回自己腰间最易拔取的暗扣。
看着姜时絮转身走向回廊另一端的身影,秦莞微微停顿。
凉夜寒风吹拂她的裙裾和长发,夜色深重,无人留意。在姜时絮踏入前方月光阴影处的刹那,秦莞抬起眼—— 长廊尽头唯一灯笼倾洒下的光斑正笼罩着姜时絮最后一片衣角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