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接连两日的阴霾似乎散去些许,午后的阳光带着微薄的暖意洒在安阳侯府的花园里。
岳凝硬是拉着姜时絮与秦莞出来走动,试图驱散府邸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沉重。
三人沿着曲折的石径漫步,姜时絮面色依旧苍白,裹着的斗篷,偶尔以帕掩唇轻咳两声,维持着病弱的表象。秦莞则显得格外沉静,目光虽落在园中景致上,眼底却凝着思索的锋芒,显然心思早已飘向了即将进行的验尸。
刚绕过一片嶙峋的假山,一阵急促的“唰唰”破空声便传入耳中。
抬眼望去,只见花园的一小块空地上,一道黑色劲装的身影正手持长剑,辗转腾挪,剑光在阳光下划出道道寒芒。
正是宋国公府送嫁的副尉——魏言之。
岳凝本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幼习武,虽为连日来的郁闷压在心头,此刻见人练剑,顿时来了兴致。
她二话不说,从腰间“噌”地一声抽出一柄软剑,几步踏入场中,手中软剑如灵蛇吐信,带着锐利的破风声直刺魏言之侧翼!
魏言之显然吃了一惊,仓促间举剑格挡。“铛!”一声脆响,两剑相交。他反应极快,立刻稳住身形,与岳凝过起招。
姜时絮与秦莞驻足在不远处。
姜时絮的目光落在场中交错的剑影上,看似随意,实则专注。
她注意到,魏言之虽是以右手持剑应敌,招式也算得上流畅,但一些细微的动作却暴露了端倪:当他需要卸力、换招或者做出某些精细动作时,左手总会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或绷紧,仿佛那才是他真正的发力点和习惯支撑点。
这种潜意识的肢体语言极其隐蔽,若非经验丰富或观察力极强之人,难以察觉。
姜时絮眼神微眯,那点细微的异样感再次萦绕心头。她不动声色地侧眸,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秦莞。
秦莞同样凝视着场中比斗,秀眉微蹙,神色专注,不知是单纯在看热闹,还是与她一样,捕捉到了那点不易察觉的不协调。
这场切磋并未持续太久。
岳凝打得未尽兴,见对方有意相让,顿时有些不快。
岳凝我不用你让着我!
魏言之面露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与疲惫,声音低沉下去:“在下并未容让,只是心绪不宁,确实难敌郡主,小柔一日不落葬,我就想去陪她一日,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些我只希望能早日带她回家,让她入土为安”
他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情绪,那悲痛看起来情真意切。
岳凝看他这副抑郁消沉的模样,想到宋柔的惨死,心头一软,方才那点不快也烟消云散,甚至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她快人快语地安慰道:
岳凝我们岳家何尝不是这么想,还好有小碗儿帮忙,真凶很快就能找出来。
魏言之一怔,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激动和希冀的光:“真的?!”他急切地望向秦莞的方向。
然而,姜时絮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看似纯粹的激动希冀之下,其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警惕,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此人能把比武的节奏、输赢的分寸都拿捏得如此精准,情绪收放看似自然却总在关键处恰到好处地流露悲戚,此刻听闻秦莞介入,那短暂的情绪波动……实在不像一个真正心绪不宁、悲痛欲绝的人应有的反应。
姜时絮在远处微微挑眉,随即又适时地掩唇低咳了几声,身形微晃,一副虚弱难支的模样。
岳凝果然被她的咳嗽声吸引,立刻关切地看过来,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连忙道:
岳凝哎呀,时絮!看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你身子弱,不能吹风太久!你快回房歇着去!我让人给你送碗热参汤!
姜时絮也不推辞,温顺地点点头,由着婢女扶着,告罪一声,便慢悠悠地转身往梅园的方向走去。
这一待,便在梅园的暖阁里消磨到了夜色深沉。用过晚膳,姜时絮披了件厚实的斗篷,推开房门,想到廊下透透气。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泻地,将庭院照得一片朦胧。刚走到窗前,尚未及欣赏夜景,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一抹刺目的红! 那红色如同鬼魅,倏地从不远处的月洞门方向一闪而过!速度极快,无声无息,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飘忽感!
紧接着,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声便从隔壁秦莞房间的方向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
姜时絮眉头一蹙,却并未惊慌。她拢了拢斗篷的领口,不紧不慢地朝着尖叫声的源头——秦莞的屋门前走去。
等她到时,秦莞的房门前已聚集了几人。岳凝小脸煞白,茯苓一脸惊魂未定地扶着门框。燕迟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众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栏杆上随意搭着的一件东西上——那赫然是一件鲜红刺目、簇新如初的女子嫁衣!在惨白的月光下,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
姜时絮的目光在燕迟身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地走到秦莞身边。她不知从何处取来一盏小巧的灯,柔和明亮的光线瞬间驱散了秦莞脚下那片区域的昏暗。
秦莞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似乎有一丝微澜闪过,随即恢复了冷静。她借着灯光,指向廊外花圃边缘几株被踩踏过的月季花丛。
秦莞行凶者虽已尽力遮掩痕迹,但这几株月季花丛的花瓣都已凋零,却都顺着一个方向散落下来,可见是行凶人匆忙拂倒的。
燕迟站在姜时絮身侧不远,顺着秦莞所指的方向望去。那花丛倒伏的方向,指向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太湖石。
他目光如炬,立刻发现石头上沾着几抹新鲜的湿润泥痕。再抬头往屋顶看去,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几片瓦片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沾着稀泥的脚印!
燕迟果然,那人定是越墙而过,曾在此处落脚换气,才会在顶瓦青苔上留下痕迹。
岳凝果然和小碗儿说的一样。
茯苓却仍旧心有余悸,声音发颤。
茯苓可若不是鬼魂,为何会悬在空中,而且还没有头?
燕迟只要那人学过轻身功夫,这倒也不难。
他身形倏然拔地而起,轻巧地落在屋顶上。
他行走在屋脊,目光扫过那些泥脚印,又纵身跃下,精准地在花圃中那片被踩踏的地方轻轻一点,身形再次飘然而起,几个起落便简单复现了那“鬼影”可能的行动轨迹——借助轻功的提纵和落脚点的选择,造成短暂“悬空飘移”的假象并非难事。
姜时絮适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纤手轻掩朱唇,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惊惧与恍然交织的神情。
姜时絮竟是这般装神弄鬼?意在扰乱人心,制造恐慌?
她声音微颤,带着后怕,将一个体弱女子乍见诡秘应有的反应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心底,却对这个推断已有了更强的印证。
秦莞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那件诡异的嫁衣上。
秦莞明日我就要去义庄验尸。此人偏偏选在此时在梅园行事,恐怕是想把我吓跑。
姜时絮那此人定是对安阳侯府熟悉,知晓九妹妹住所才会选择此时行动。
安阳侯岳琼闻言,面色骤变,惊疑道:“九娘子要去验尸一事,府内只有我夫妻二人和凝儿兄妹知道。那是如何走漏风声的?”
岳清连连摆手,一脸无辜:“我可跟谁都没说过!”
岳凝脸色唰地白了,懊悔地小声道:
岳凝我……我可能跟魏言之漏了一点消息……
见父亲严厉的目光扫来,她急忙辩解。
岳凝我们比武的时候见他忧心,我就……我没说验尸的事,我就说小碗儿会帮忙,当时宋家护卫长魏诚也在旁边。
安阳侯眉头一皱,“你怎得如此鲁莽!”
燕迟转头对身后的白枫使了个眼色。
燕迟魏副尉和护卫长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查。
白枫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此时,秦莞已将注意力重新投向栏杆上的嫁衣。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捧回屋中,平铺在桌案上,明亮的烛光下,秦莞用手指仔细丈量衣长。
秦莞这件嫁衣与死者身上的嫁衣样式相仿,身长约四尺七寸。
她仔细观察面料、纹饰、折痕,又凑近闻了闻。
秦莞面料全新,色泽鲜亮,折痕尤在……上面还有明显的樟木香气未曾散尽。这应该是一件刚从箱笼中取出不久的新衣。
接着,她的指尖停留在嫁衣右侧袖口一处不起眼的污渍上。那污渍很小,颜色深褐,形状不规则。
茯苓凑近仔细辨认,忽然眼睛一亮:“娘子!那块污渍应该是松烟墨,我学女红时曾经专门认过面料,这嫁衣应该是绡红纱,号称百物不沾,唯有松烟墨才能染上痕迹”
绡红纱……松烟墨……扮鬼者身负武功,身高根据先前推断应在五尺七寸至六尺之间,习惯使用左手……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秦莞冷静的头脑中飞速串联、碰撞。
姜时絮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秦莞专注沉静的侧脸上。听着她条理清晰的推理,看着那份面对血腥诡秘依然冷静自持的从容,姜时絮的思绪忽然飘远。
她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某个温暖的午后,父亲江楼玉轻抚着她的发顶,笑着提起一位令他欣赏的同僚:“……大理寺那位沈寺卿,可是个断案如神的能人!心思缜密,明察秋毫,再扑朔迷离的案子到了他手中,总能捋出线头……改日,爹带你去拜访……”
可惜,那些温暖的许诺,最终都湮灭在了一场大火里。
思绪回笼,姜时溯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展现出惊人刑侦才能的女子,心底悄然升起一丝真诚的叹服与欣赏,还有一丝……怀疑。
此时,秦莞已拿出一张素笺铺在桌上,拿起一支笔进行演示。
秦莞常人书写,右手执笔,左手拢袖,落笔左行。而惯用左手者,则通常左手执笔,右手拢袖辅助,落笔方向……
她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模仿拢袖动作,在纸上轻轻划过。当她的右手袖口无意间拂过刚蘸了墨的纸张,一点墨渍精准地沾在了袖口与嫁衣污渍几乎相同的位置!
秦莞……方向虽仍是左行,但拢袖的习惯手势会在不经意间留下痕迹。这袖口的墨渍位置,正是右手拢袖时最易沾染之处。
秦莞放下笔,目光灼灼,结论清晰。
宋家人中有鬼。
姜时絮结合之前的线索,可查的范围已大大缩小了,可宋家人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那具尸体是否就是宋柔的?
秦莞此事还需验尸后知晓。
安阳候:“事不宜迟,马上叫人封锁东苑,不能叫宋国公府的人离开。”
燕迟表叔且慢,在未有确凿证据之前,先不要与宋国公撕破脸,还是先请霍怀信出面较为妥当。
安阳候点头:“也好。”
岳清:“我这就去请霍知府。”
岳凝此刻却如惊弓之鸟,一把拉住姜时絮和茯苓的手腕。
岳凝梅园已经不安全了!时絮,小碗儿,你们今晚就搬到我院子跟我一起住!
她不由分说,拉着两人就往梅园走。
岳凝走走走,这就去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