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翌日清晨,下起了雨。
姜时絮跟在秦莞身后,先后出了马车,一把油纸伞罩在头顶,她望去是燕迟替她打伞。
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姜时絮裹了裹身上的素色斗篷,面上是一贯的苍白倦怠,心里却有点打鼓:
本以为自己提出要跟随一同去验尸,燕迟会以“体弱不宜”为由,把她按在侯府,没想到这人眼皮都没抬只撂下一句:“若觉不适,外面候着便是。”
那语气,仿佛在说“门口有石墩,随便坐”。
姜时絮眼睫微垂,心里的小算盘噼啪作响:是单纯体贴我这“病秧子”,还是……起了疑心,想看看我能撑到几时?
她面上乖顺地应了,跟着众人迈进了那扇散发着寒气的大门。
屋内光线昏暗,正中停着的,正是那位苦命的新娘。秦莞已戴好了特制的鹿皮手套,神情肃穆。
她对着那具无头的尸身,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动作,庄重里透着股说不清的悲悯。
姜时絮稍稍侧头,目光刚触及那片凝固的青灰色皮肤,一股浓烈到近乎实质的腐败气味便如同重拳,狠狠砸在嗅觉神经上!
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几乎是同时,一道石青色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她前面,宽厚的肩背像堵墙,隔断了部分视觉与气味的直接冲击。
燕迟若觉不适,外面等。
燕迟的声音很轻,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调子,却莫名让人安心了一丢丢。
姜时絮立刻发挥“病弱闺秀”的优良传统,捂着嘴,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带着压抑的干呕,声音细弱蚊蝇。
姜时絮……多谢世子。
她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恰好撞见冲出来的霍甯。这位知府公子扶着院里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吐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恨不得把隔夜饭都贡献给树根做肥料。
姜时絮霍公子,喝口茶顺顺。
姜时絮接过茯苓及时递来的温热茶水,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小孩。
霍甯狼狈地摆摆手,接过茶杯猛灌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屋里秦莞的声音隐约传来:“……白齿蚁……”
他脸色瞬间又青了一层,强撑着喊道:“榕树林!让我去……呕……”话没说完,又扭头抱着树吐去了。
姜时絮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眼底飞快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笑意:这霍公子,倒是性情中人,一点儿不端着。
屋里,秦莞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来,指挥着徐河准备东西洗尸。那份冷静,跟屋外的兵荒马乱形成鲜明对比。
姜时絮捧着茶杯,隔着一段距离,听着里面关于死者肩头齿痕的分析,心中了然:这宋家娘子,怕是出嫁前就欠下了风流债。只是……要坐实私情,还得剖开肚子看看里头有没有“意外收获”。
想到宋国公府那张可能暴怒的脸,姜时絮默默为霍怀信点了根蜡。
果然,霍知府的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老核桃。在燕迟那“如有实质”的威压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魏言之签字画押。
燕迟则派人直奔宋府后宅——查案嘛,就得双管齐下,一面正大光明问,一面悄咪咪翻。
霍甯吐归吐,办事倒麻利,很快带回了案发现场在十里庙的消息。一行人回到侯府时,气压依然低沉。秦莞显然已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魏言之,但没证据,终究只是推测。
秦莞明日是十五,有游园灯会。
秦莞眸光清亮,看向燕迟。
秦莞魏副尉尚不知我已验出宋娘子有私情一事。恳请殿下放出风声,就说……三日之后,我还要做第三次更深入的尸检。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孤勇。
秦莞明日灯会,我亲自引他出来。若他真是凶手,必会想法子阻止我,甚至……除掉我。
姜时絮你疯了?
姜时絮脱口而出,眉头拧得死紧。
姜时絮若他真要你的命,你一个大夫,如何自保?用银针扎他穴位吗?
她语气带着点儿真实的焦急,这秦莞胆子也太肥了!
燕迟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燕迟胡闹!找个身形相似的武婢替你便是,何须以身犯险。
他看着秦莞那双沉静执拗的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若秦莞出了事,他姑祖母不得扒了他一层皮?
秦莞却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秦莞魏言之此人,心思缜密,疑心甚重。唯有真饵,才能引蛇出洞。殿下只需派人暗中跟着,护我周全便是。
她对着燕迟和姜时絮微微颔首。
秦莞二位,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那背影单薄却挺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姜时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抿了抿唇。这秦九娘子,看着端庄,骨子里却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翌日清晨,大长公主暖阁。
药香弥漫,气氛比前几日松快了不少。秦莞仔细为大长公主诊完脉,唇角难得地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秦莞大长公主脉象平稳,再无凶险。日后只需按时服药,安心静养即可。我隔日会再来为您复诊。
大长公主靠着软枕,气色好了许多,拉着秦莞的手轻拍。
大长公主哎哟,这回啊,又多亏了你救回我这条老命!
她看着秦莞,眼神慈爱得像看自家宝贝疙瘩。
安阳侯夫人也连忙附和,热情得能融化三冬寒冰:“九娘子啊,你和时絮就留在侯府吧!我们凝儿一个人也闷得慌,你们姐妹一处多热闹!”
岳凝立刻扑过来,一边一个挽住秦莞和姜时絮的胳膊,开启撒娇模式。
岳凝就是就是!小碗儿~时絮~留下嘛!我那儿宽敞着呢,还有新到的江南点心!
秦莞婉言谢绝,理由正当且无法反驳。
秦莞多谢夫人、郡主美意。只是秦府离此不远,来回还算方便,且祖母年事已高,莞儿还需在旁侍奉汤药。
岳清的目光则一直黏在姜时絮身上,灼热得能烫出个洞。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潇洒一点:“你们为何非要回去?可是侯府有哪里招待不周?”
姜时絮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几日岳三少爷嘘寒问暖、送花送点心的殷勤劲儿,她再“迟钝”也品出味儿来了。
她保持着温婉的微笑,微微垂眸,指尖捻着袖口的一朵暗绣山栀,就是不接话——装傻充愣,乃规避麻烦之上策。
大长公主人老成精,笑眯眯地打了圆场。
大长公主好啦好啦!九娘子和时絮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夜半不归家,外头那些碎嘴婆子指不定编排出什么话来!还是回去的好,回去的好!
她话锋一转,看向旁边一直没怎么言语,脸色却比平时更冷三分的燕迟。
大长公主小七,你的面色难看啊,是不是案子办得不顺?
燕迟撩起眼皮,语气平板无波,像在念公文。
燕迟没有。九娘子已查明新娘是在十里庙遇害,彼时送嫁队伍尚未进入荆州城地界。因此,此事与稼表哥及安阳侯府,已无任何干系。表哥的嫌疑,彻底洗清了。
“当真?!” “太好了!” 侯府众人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长嘘一口气,连屋子里空气都仿佛流动得快了些。
大长公主双手合十,虔诚地对着虚空拜了拜。
大长公主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
大长公主再次看向秦莞,眼睛里满是疼爱和感激。
大长公主九娘子啊,你可真是我们侯府的小福星!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
她想了想,又看向一旁的姜时絮。
大长公主还有时絮丫头,也是乖巧懂事。
秦莞适时地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秦莞大长公主言重了。自从来荆州后,我还未出去玩过。听闻今夜秋夕游园会甚是热闹……
她顿了顿,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羞赧。
秦莞莞儿斗胆,可否请大长公主和我家中祖母说个情?允我……去见识一番?
这理由合情合理,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大长公主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拍着床沿。
大长公主嘿哟!这有什么难的!我立刻派人去告知你祖母!
她精神头都足了,指挥完下人,又兴致勃勃地安排。
大长公主你们俩今晚也别急着回府了!让小七陪着!还有凝儿!一起去游园会好好玩玩!散散心!小七,你可把人给我护好了!
岳凝立刻挺胸抬头,拍着胸脯保证。
岳凝遵命!姑祖母放心!我保证带小碗儿和时絮玩得痛痛快快的!
一直安静旁听的姜时絮,眸光轻轻一闪,嘴角弯起一个温柔无害的弧度,柔声道:
姜时絮大长公主,时絮还有一事相求。我瞧那魏副尉,整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怕还在为案情和无法向宋国公府交代而忧心自责。
姜时絮他一个外乡人,卷入这等惨事,着实可怜。不知可否……也邀他一同前往?或许热闹一番,能稍解他心中苦闷?
大长公主闻言,脸上的慈爱更添几分怜悯。
大长公主哎!还是时絮丫头心细!你说得对!那宋国公府的庶子,摊上这种事,也是无妄之灾!恐怕回去也不好交代,看着是怪可怜的。去吧去吧!让他也跟着一起去散散心!人多热闹些!
姜时絮多谢大长公主恩典。
姜时絮盈盈一拜,笑容温婉纯良,眼底却掠过一丝幽深的光芒。
饵已撒下,网已张开。
鱼儿,会不会咬钩? 就看今晚这游园灯会,够不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