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夜幕彻底笼罩荆州城,秋夕游园会的气氛被无数花灯点燃,推向沸点。长街如河,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得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岳凝像只出笼的雀鸟,一手挽着秦莞,一手拉着姜时絮,在熙攘人潮里灵活穿梭。魏言之则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一身黑衣,沉郁得像滴进彩墨里的浓黑。
岳凝小碗儿!时絮!快看那边!
岳凝指着前方一片被各色灯笼映得如同白昼的区域,兴奋得脸颊泛红,
岳凝全是好吃的!还有皮影戏!我们从哪儿开始玩?
她摩拳擦掌,俨然一副“不把这条街玩遍不算完”的架势。
三人停下脚步,岳凝左右张望,小脑袋转得像拨浪鼓。
岳凝我哥和七哥呢?
秦莞一下车就没看见他们。
姜时絮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声音温软。
姜时絮许是殿下他们另有雅兴,去了别处赏灯。
她眼角余光扫过魏言之,对方垂着眼,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
岳凝不管了,咱们自己去玩!
她目标明确,直奔皮影戏的摊子。光影交错,幕布后演绎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岳凝和茯苓很快被吸引,挤到前面,学着幕后人笨拙地摆弄起皮影,嘻嘻哈哈的笑声在嘈杂中格外清脆。
姜时絮与魏言之落后几步,停在幕布稍远的地方。幕布上投下三个模糊的影子。
姜时絮侧头,看向身边几乎融入阴影的魏言之。
姜时絮魏公子不去玩玩么?灯会热闹,或可暂忘烦忧。
姜时絮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魏言之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了……小柔冤屈未雪,凶手逍遥……我……”
他声音哽住,痛苦地别开脸。
姜时絮静静看着他,月光与灯影在她眸中交织,声音轻缓却像细针。
姜时絮魏公子情深义重,令人动容。只是……情深易迷,有些事,信着信着,便连自己都当了真,反倒看不清真相了。
魏言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猛地抬眼看向姜时絮,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疑:“姜娘子……何出此……”
话音未落,一阵清越空灵的琴音,如同山涧幽泉,自不远处一座装饰华美的楼阁上流淌而下,竟奇异地穿透了鼎沸人声。
“《鸥鹭忘机》。”魏言之几乎是脱口而出,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悲痛被一丝意外取代。
岳凝鸥什么鸡?
岳凝从皮影摊子那边探出头来,一脸茫然。
“是琴曲《鸥鹭忘机》。”魏言之解释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静,“家兄最爱的曲子,听得多了,自然记得。”
秦莞也走了过来,目光落在魏言之脸上,带着探究。
秦莞如此喧闹之地,魏副尉尚能辨音识曲,想必琴艺亦是精通?
“哪里。”魏言之立刻谦逊低头,“《鸥鹭忘机》是家兄最喜爱的琴曲,听多了自然就记住了。家兄乃魏府嫡长,国公爷器重,自小便延请名师教导,与小柔一同习琴。若非他临行前驯马不慎摔断了腿,此番送嫁,本该是他……”
他再次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失落与惋惜,将“嫡庶之别”与“飞来横祸”的遗憾表现得淋漓尽致。
秦莞和姜时絮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死者手指的琴茧,与宋娘子擅琴的事实,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可能的方向。
岳凝看他情绪又要低落,连忙岔开话题。
岳凝哎呀!既然出来玩大家就开开心心的嘛,不要说这些伤心的事!
秦莞郡主,世子殿下找不到我们肯定会急。我和魏副尉去那边逛逛,你们去寻他们来和我们汇合。
她指向人流相对稀疏些的另一条街巷。
魏言之眉头微蹙,立刻道:“这怎么行!还是请九娘子和郡主在此稍候,在下去寻世子殿下更为妥当。只是……”他望向琴音传来的楼阁,面露一丝“向往”,“方才那琴音精妙,在下想去寻访片刻,怕是要劳烦三位多等一会儿。”
岳凝哎呀,去吧去吧!别走丢了就行!
岳凝大手一挥,浑不在意。
看着魏言之转身迅速没入人群的背影,秦莞低声对姜时絮道。
秦莞若非早知他是庶子,这进退有度的模样,真当得起一句‘大家公子’风范。
姜时絮走吧。
姜时絮挽起岳凝的手臂,三人看似随意地跟了上去。人流汹涌,魏言之的身影如同游鱼,时隐时现。眼看就要消失在拐角,秦莞果断道:
秦莞茯苓,你引开郡主片刻!
茯苓神色担忧,刚要拒绝,姜时絮已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手腕。同时,一只小巧的素色瓷瓶塞进了秦莞手中。
姜时絮凑近她耳边,声音又快又轻,带着点“同道中人”的狡黠。
姜时絮道观生存法则第一条——痒痒粉。遇险撒他一脸,保管让他跳得比猴还急。阴是阴了点,但胜在好用。
她眨眨眼,那表情无辜又坦然。
秦莞握着还带着姜时絮掌心温度的瓷瓶,彻底愣住,看向姜时絮的眼神复杂难言。这“病弱”表姐……路子有点野啊!
秦莞……多谢!
时间紧迫,秦莞来不及多想,攥紧药瓶,迅速追着魏言之的方向而去。
姜时絮茯苓,我们去楼上看看,视野好,容易找殿下他们!
姜时絮不由分说,拉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岳凝就往旁边一座灯火通明的茶楼二楼走。
岳凝哎?小碗儿呢?
上了二楼,岳凝才反应过来。
姜时絮她担心魏副尉走丢,跟上去看看了,放心,她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姜时絮随口应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楼下攒动的人头,边安抚岳凝,一边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寻找着最佳的观察点。
然而,二楼也并非净土。灯谜大会开始,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向悬挂灯谜的彩棚方向。岳凝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回头,惊叫:
岳凝时絮?!
姜时絮已被狂热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离她们越来越远。她蹙着眉,试图稳住身形,却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被推搡着挤向一条僻静些的侧巷。茯苓急得快哭了。
茯苓糟了糟了!表姑娘和我们走散了!
岳凝强自镇定。
岳凝别慌!这两条小街尽头是通的!我们跟着人流走,时絮肯定也会到那边等我们!
姜时絮好不容易从人潮的漩涡中挣扎出来,回到与秦莞分开的街口。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扫视,很快捕捉到前方一座缓缓移动、装饰得流光溢彩的巨大灯车。
灯车上,隐约可见两个身影——正是秦莞和魏言之!她心头一紧,立刻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那灯车如同移动的灯塔,在人海中开辟出一条路径。
不远处的连接两座楼的木桥上。
燕迟与岳清凭栏而立。桥下人头攒动,花灯如星子挂满屋脊。
“七哥,你看!”岳清忽然指着桥下某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燕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桥下,一个卖花灯的小摊前。姜时絮买了一盏莲花灯,暖黄的灯光自下而上映亮她清冷精致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温柔的阴影。
光影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流转,仿佛敛尽了人间烟火,又超然于喧嚣之外。她提着莲花灯,沿着街道缓步而行,灯影摇曳,步履从容。
岳清看得痴了,喃喃道:“姜娘子……好美啊……”那眼神,炽热得能融化河灯。
燕迟也看见了。他深邃的眼眸中,冷硬的线条似乎被那暖光融化了一瞬,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如流星划过眼底。
他低沉的嗓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燕迟的确很美。朔西儿郎白昼浴血,夜宿寒山,所求的,便是这万千灯火长明,夜夜可见,百姓……能夜夜安宁,如她此刻这般,提灯漫步,平安喜乐。
岳清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可没七哥那么大的胸襟。我就希望……我喜欢的那个人,能夜夜平安。”
少年人的心思,直白又滚烫。
燕迟眼底那点暖意悄然散去,重新覆上坚冰,声音沉静无波。
燕迟没有家国昌泰,何来个人平安无忧?
他反问,目光投向更远更深的夜色。
岳清笑了笑,没再说话,目光又追随着桥下那抹烟霞色的身影去了。
桥下的姜时絮,自然无暇顾及桥上目光。
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前方的灯车和周围可疑的动静上。
忽然,她眼尖地发现人群中一个穿着朴素青衫的男子,走路时一只腿明显僵硬跛行,在汹涌的人潮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摔倒!
姜时絮没有丝毫犹豫,脚下发力,如同游鱼般灵活地穿过缝隙,在男子踉跄倒下的瞬间,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
姜时絮公子小心!
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关切。
那男子惊魂未定,站稳后连忙道谢:“我没事,多谢这位娘子援手。”
姜时絮的目光落在他明显不便的那只腿上,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魏言之的话——“家兄驯马摔断了腿”。
再看此人气质虽温和,眉宇间却隐隐有魏家人的影子。她面上不动声色,温言道:
姜时絮公子腿脚不便,此处人太多,我扶你去旁边茶肆歇歇脚,等家人来寻可好?
眼神真诚,让人难以拒绝。
魏綦之确实被挤得够呛,又感念对方善意,遂点头:“那便多谢这位娘子了。在下姓魏。”
姜时絮原来是魏公子,我姓姜。
姜时絮微微一笑,将他扶到街边一家还算清净的茶肆坐下。
姜时絮相逢即是有缘,举手之劳,魏公子不必挂怀。
她笑容温婉,举止得体,将一个路见不平的大家闺秀演绎得天衣无缝。
安顿好魏綦之,姜时絮并未久留,告罪一声便迅速离开茶肆,重新汇入人潮,朝着记忆中灯车消失的方向快步追去。时间紧迫,她不能让秦莞独自涉险太久。
木桥上。
燕迟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桥下那片区域再次扫过。方才那个提灯的身影……不见了!一股莫名的、毫无征兆的心慌骤然攫住了他!比战场上嗅到埋伏更让他警觉!
燕迟姜……
他甚至连名字都未喊完,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从桥栏边翻下!动作快得岳清只觉眼前一花!
“七哥?!”岳清惊呼。
燕迟落地无声,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人海中疯狂搜寻那抹烟霞色。人群!全是涌动的人头!灯谜大会似乎到了高潮,人群狂热地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像一股失控的洪流!
姜时絮正逆着人流艰难前行,试图靠近灯车最后消失的方向。
忽然,一阵更剧烈的推搡从侧面袭来!她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那盏陪伴她一路的莲花灯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灯罩碎裂,烛火瞬间熄灭。
姜时絮我的灯……
那是花了钱买的灯啊!
她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那残破的灯座。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灯座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木料断裂声,如同死神的耳语,在她头顶响起!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猛地笼罩下来!
姜时絮骇然抬头! 只见那座足有三层高的、挂了几盏彩灯的巨大灯楼架子,如同被抽去了脊骨的巨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朝着她当头轰然倾塌!
无数燃烧的灯笼、断裂的木梁,如同灭世的陨石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地砸落!那速度太快!范围太广!她几乎能想象到下一秒自己被砸成肉泥、或被火焰吞噬的惨状!
死亡的阴影瞬间将她吞噬!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但刻在骨子里的求生本能让她做出了反应——撤!往人最少的方向撤!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然而,就在她身体绷紧、肌肉即将爆发的刹那——
一道挟裹着凛冽劲风的身影,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斜刺里狂飙而至!
姜时絮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只觉腰间骤然一紧!一只铁箍般的手臂已死死揽住了她!紧接着,一股强大而灼热的力量猛地将她整个人带离原地!
天旋地转!
世界在她眼中疯狂旋转、颠倒!她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包裹着,滚入一个坚硬而温热的怀抱!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木料断裂的巨响、人群惊恐到变调的尖叫!
后背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因为那具坚实的躯体在落地的瞬间,极其精准地调整了角度,将自己垫在了她的身下,同时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死死护在怀中!
“砰——!!!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耳边炸开!伴随着木头碎裂、金属扭曲、灯笼爆燃的恐怖声响!无数碎屑、火星如同暴雨般溅落!
混乱中,姜时絮只觉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猛地一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头顶传来,带着难以言喻的痛苦!那声音……是燕迟!
惊魂甫定,姜时絮下意识地睁开眼。眼前是燕迟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素来冷峻的面容此刻血色尽褪,眉头因剧痛而紧紧锁在一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惨白。
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越过燕迟的肩头看去——只见那座巨大的灯楼已彻底坍塌,变成一堆燃烧的、冒着浓烟的废墟!
而她刚才所在的位置,早已被最沉重的主梁和无数灯笼残骸深深掩埋!砸在燕迟背上的,是几根断裂的、带着尖刺的装饰木架和燃烧的竹篾,饶是如此,那冲击力也足以让人骨断筋折!
他竟然……用身体为她挡下了这致命的灾难!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姜时絮的心脏,震惊、后怕、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
姜时絮殿下!你怎么样?!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颤抖,挣扎着想从他身下起来查看他的伤势。
燕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手臂依旧牢牢护着她,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燕迟……无妨。你呢?可有伤着?
他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他艰难地撑起身体,避开伤口,将姜时絮扶起。就在两人脱离接触的瞬间,一股淡淡的、被烟尘掩盖的血腥味极其清晰地钻入了姜时絮的鼻腔。
她心头猛地一沉!他穿着深色劲装,血迹根本看不出来,但这味道……还有刚才那声闷哼……
秦莞表姐——!
秦莞焦急万分的呼喊传来。她脸色煞白,提着裙摆,几乎是踉跄地从旁边一条巷子冲了过来。
她在追踪魏言之时,正巧在阁楼上目睹了这惊魂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不顾一切地冲了下来。
秦莞表姐!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吓死我了!
秦莞一把抓住姜时絮的手臂,上下检查,声音都变了调。
姜时絮我没事,九妹妹。
姜时絮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目光却扫过秦莞略显狼狈的衣摆。
姜时絮你刚才去哪了?追到人了吗?
秦莞心有余悸,喘着气道:
秦莞我见魏言之下了灯车便跟了上去,怕被发现,就去旁边摊子买了个面具戴上,但我发现那人好像不是魏言之。
燕迟那当然不是他,他还在那听琴呢。
燕迟已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刚才那足以砸死人的重击只是幻觉。他抬手指向不远处那座琴音悠扬的楼阁二层。
临窗的雅座,魏言之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悠然自得地欣赏着琴曲。
姜时絮的眉头深深蹙起。她不动声色地靠近燕迟身侧,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再次飘入鼻端,比刚才更清晰了些。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燕迟此地不宜久留,先回侯府。
燕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刚才的虚弱只是错觉。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秦莞和姜时絮,最后落在匆匆赶来的岳凝和茯苓身上,沉声道:
燕迟走!
一行人迅速离开这片混乱狼藉之地。回安阳侯府的马车上,气氛异常沉默。
秦莞还在回想那假扮者的细节,岳凝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人潮的可怕,茯苓则后怕的拉着姜时絮查看。
姜时絮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任由茯苓拉着自己的手。
黑暗中,燕迟护住她时那灼热的体温、沉重的闷哼,以及此刻萦绕不散的血腥味,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脑海里。
魏言之在楼上品茶听曲的从容,与灯楼倒塌的“意外”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答案。而燕迟……
姜时絮的指尖在袖中轻轻捻动,感受着那残留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血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