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安阳候府的暖阁内,烛火摇曳,将气氛烘托得比屋外的夜色更添几分紧绷。
燕迟背对着姜时絮,褪下那件染血的玄色外袍,动作利落,仿佛只是脱掉一件寻常罩衫。接着,他指尖挑开中衣的系带,布料滑落——
姜时絮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烛光慷慨地倾泻在男人宽阔的背脊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如同精心雕琢的山峦,蕴藏着爆发力。
然而,这充满力量感的画面却被两道狰狞的伤口狠狠撕裂!
一道旧伤,斜斜地横贯肩胛下方,覆盖着药巾的边缘隐隐渗着深红,显然是之前崩裂了。
燕迟旧伤未愈,眼下又添了新伤。
伤口上方不远处,一个方方正正、深紫泛黑的淤青印记,如同烙铁烫上去一般。
就在这淤青中央,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缓缓渗出鲜血——那是灯楼木架上凸起的铁钉留下的杰作!
可以想见,当他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起那沉重的架子时,那枚钉子是如何恶毒地撕开皮肉,越陷越深!
姜时絮握着药瓶的手指微微收拢。饶是她见过不少场面,看着那深陷的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以及旧伤崩裂渗出的血,胃里也忍不住有些抽紧。
这得多疼?
燕迟怎么了?
燕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甚至有些凉薄的调侃。
燕迟一点皮肉伤而已,姜娘子不知如何下手了?
他微微侧过头,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姜时絮喉头发紧,强行压下那股不适感。
她上前一步,掏出自己一方素净的丝帕,浸了温热药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狰狞的钉孔,擦拭着周围沾染的灰尘和凝固的血痂。动作轻柔得近乎谨慎。
姜时絮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暖阁里响起。
燕迟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牵动了肩背的肌肉,伤口顿时又涌出一小股鲜血。
燕迟如何谢?
他问,语气里带着点玩味。
姜时絮手上动作未停,凝眸认真地想了一瞬,才道:
姜时絮往后若殿下有所需,时絮定当竭尽所能。
这话说得郑重,却也带着明确的界限——是报恩,不是亲近。
燕迟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背的震动又引得伤口一阵刺痛,鲜血渗出更多。姜时絮连忙用干净药棉按住止血。
燕迟如此说来,倒是我赚了。
他忍着痛,声音有些哑。
燕迟只是没想到,姜娘子竟也精通医术。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空气,落在她专注处理伤口的侧脸上。
姜时絮抿了抿唇,手上动作麻利地清理着污血。
姜时絮民女自幼体弱,在道观寄清修时,常跟着坐堂大夫打打下手,耳濡目染,略懂皮毛罢了。论医术,自是不能与九妹妹相提并论。
她刻意强调“皮毛”和“打下手”,试图淡化自己的娴熟。她不想欠他这份人情,更不想暴露太多。药是刚从秦莞那里“借”来的,理由充分得很。
燕迟哦?
燕迟的尾音拖长了些,带着洞悉的穿透力。
燕迟可我瞧着姜娘子这清理创口、按压止血的手法,行云流水,稳得很呐。不像‘皮毛’,倒像是……操练过千百遍。
他像一头慵懒却危险的豹,用言语的爪子试探着猎物的边界。
姜时絮没再接话。她全神贯注地处理着那个还在渗血的钉孔,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先清理新伤,再换下旧伤上被血浸透的药巾。
燕迟今日一番飞驰救人,旧伤早已崩裂,边缘红肿不堪。她屏息凝神,动作轻巧又精准,生怕一个不慎再加重伤势。
直到最难清理的腐肉边缘被小心刮净,姜时絮才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燕迟今日这场‘意外’,姜娘子心中可有眉目了?
燕迟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专注的沉默。
姜时絮自然是不想让我们继续深究宋娘子案子的人。
姜时絮即便不是真凶,也必是帮凶无疑。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危险的冷静。
姜时絮他们的目标,是九妹妹。她几次三番验尸,触及核心,对方怕了,想灭口。今日我恰好在灯楼下,对他们而言,灭一个是灭,灭两个也是灭。所以……他们绝不会就此罢休,九妹妹,仍是目标。
燕迟眸光微凝,他自然想到了这一层。姜时絮的冷静判断,更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测。这个看似病弱的表姑娘,心思之缜密,远超常人。
姜时絮绕过燕迟,走到一旁小火炉前。炉上煨着汤药,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取过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净手,才揭开药罐盖子,浓郁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
姜时絮殿下背后的伤口有些深,边缘组织挫伤坏死,需要缝合。
她陈述着事实,语气平静无波。
燕迟征战之人,身上没几道疤才叫稀奇。
燕迟浑不在意,仿佛在谈论别人的身体。
姜时絮执起药勺,轻轻搅动着罐中药汤,眼睫低垂。
姜时絮这处刀伤,
她指的是那道狰狞的旧伤。
姜时絮看愈合程度,分明是近些时日留下的。从京城到荆州,一路太平,何来的战场?
她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燕迟话语的缝隙。
燕迟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一丝……被看穿的欣赏?
燕迟都说太聪明的女人不好相处,看来此言非虚。
他半真半假地调侃。
姜时絮舀起一勺药汤,缓缓倒入碗中,动作优雅,语气却带着锋利的回击。
姜时絮我以为,只有无能又自负的庸才,才会惧怕聪明人。没想到殿下……竟也落此窠臼?
她微微侧头,烛光映着她苍白的侧脸,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燕迟被噎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笑意,竟有些愉悦。
燕迟伶牙俐齿。我并非惧怕,而是担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
燕迟知道得太多,对你未必是好事,不过你若是想听,我也不是不能告诉你。
姜时絮我并不想探知军中机密。
燕迟那若不是军情机密,而是涉及……
他故意停顿,目光如探照灯般锁住姜时絮的眼睛。
燕迟京城冤案呢?
姜时絮的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暖阁内落针可闻。
她盛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仅仅一瞬,快得如同错觉。她随即恢复自然,面上波澜不惊,甚至带上点恰到好处的疏离。
姜时絮那也不必说与我听。殿下的伤要紧,这旧伤若是再深半寸……
她目光落在那道刀疤上,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
姜时絮殿下此刻,怕是已筋骨尽断,半身不遂了。
那一瞬间的停顿,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燕迟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他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姜时絮眼底一闪而过的、绝非好奇或恐惧的异样情绪——那更像是一种……被触动的警觉?甚至是……共鸣?
对秦莞的来历,他心中已有七八分推测。可这姜时絮……为何提到“京城冤案”时,也会有如此反应?她身上,又藏着什么?
姜时絮要缝合伤口了。
姜时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拿起一旁消过毒的薄刃小刀和特制的弯针。
姜时絮用些麻沸散吧,能少受些罪。
燕迟不必。
燕迟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军人特有的骄傲。
燕迟我十岁便入军营,这点痛楚,硬抗惯了。用了那东西,反倒叫人筋骨懈怠,失了血性。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算了,这人爱受罪就让他受去吧。
姜时絮不再劝。她绕到燕迟背后,冰冷的刀刃在烛光下闪过寒芒。下刀前,她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带着医者的本能。
姜时絮若实在受不住,出声便是。
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剔去钉孔周围坏死的腐肉。每一次下刀,都能清晰感受到身下肌肉瞬间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
弯针刺入皮肉,穿过,拉紧丝线……每一针都伴随着皮肉被拉扯的细微声响和燕迟额角滚落的汗珠。
他牙关紧咬,下颌绷成一条凌厉的线,硬是一声不吭,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因剧痛而无法自控的肌肉痉挛,泄露着这份忍耐的极限。
姜时絮屏住呼吸,尽力放轻手上的力道,动作却稳定而高效。她专注于每一针的落点,汗水也渐渐浸湿了她鬓角的碎发。
暖阁内只剩下烛火噼啪声、皮肉缝合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个人心跳交错的沉默。
最后一针完成,姜时絮拿起小巧的银剪,“咔嚓”一声剪断丝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姜时絮缝好了。
几乎是同时,屋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白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几分焦灼。
白枫主子!属下有事回禀!
燕迟进。
燕迟的声音有些沙哑。
门被推开,白枫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刚要开口,目光触及自家主子赤裸的上半身以及……站在主子背后、手里还拿着染血布巾和剪刀的姜时絮时,整个人瞬间石化!
他猛地刹住脚步,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迅速飞起一抹可疑的红晕,随即触电般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白枫咳……主子!属下……那个……
姜时絮倒是面色如常,只是默默将剪刀和布巾放到一旁的托盘里。
燕迟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属下的窘态。
燕迟说事。
白枫这才找回声音,语速飞快地汇报。
白枫主子!那灯楼底座确实被人故意砍断了横梁!但引九娘子去的人不是魏言之!事发时,他一直在天音楼二楼雅座听琴,琴师和掌柜的都能作证!至于宋府会武功的有二十人,目前都在府内……但是他们曾一起去过灯市!
燕迟冷笑一声,声音冰寒。
燕迟呵,小小的宋府府兵,竟是比朔西军还要纪录严明,连游玩都要同进同出?着实罕见!
这话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白枫眼中厉色一闪。
白枫属下这就去‘收拾’那帮家伙!
燕迟站住!
姜时絮不可!
姜时絮和燕迟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姜时絮率先移开视线。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语气冷静而清晰。
姜时絮不能师出无名,打草惊蛇。他们先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又是在灯会制造‘意外’灭口,核心目的只有一个——阻挠九妹妹剖尸验看!
姜时絮唯有尽快完成剖验,拿到铁证,才能让他们彻底无计可施!现在动手抓人,只会给他们串供或销毁证据的机会。
她的分析条理分明,直指要害。
白枫一愣,看向姜时絮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惊异和佩服。这位看起来风吹就倒的表姑娘,脑子转得比刀还快!
燕迟眼底掠过一丝赞许,沉声下令。
燕迟明日,准你与宋府府兵打一场,只许小胜,不许速决,打到霍怀信出面即可。
他需要一个官面上的介入点。
白枫是!属下明白!
白枫抱拳领命,临走前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主子背后的伤口和旁边站着的姜娘子,眼神复杂,脚下生风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紧了门。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两人。气氛比刚才更微妙了几分。
姜时絮开始收拾散落的药瓶、布巾和针线。
姜时絮殿下的伤口已缝合完毕,近几日务必小心,切勿沾水,更忌剧烈动作牵拉伤口。药按时换。
她动作利落,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疏离。
姜时絮夜深了,民女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她微微屈膝一礼。
燕迟没有挽留的理由,深夜独处,传出去于她名声有损。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苍白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坚韧。
燕迟多谢姜娘子。
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舍。
姜时絮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拉开房门,纤瘦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清冷的月色中,脚步比来时似乎快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落荒而逃的意味?
燕迟独自坐在烛光里,赤裸的上半身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缝合后的钝痛。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背后那道新添的缝合伤口,深邃的目光却投向姜时絮消失的方向。
暖阁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映照着他眼中翻涌的、如同窗外夜色般浓重的疑云。
京城冤案……秦莞……姜时絮…… 这其中又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