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一行人出了正厅,沿着曲折回廊前行,压抑的气氛如同无形的铅云笼罩。
经过柳氏的院落,再穿过两道回廊拐角,那座东院花棚轮廓便显露出来。
甫一走近,燕迟的眉头便拧紧了。眼前的景象与其说是花棚,不如说是个刚被洗劫过的战场。枯枝败叶、翻倒的花盆、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泥土混杂着做法事留下的符纸灰烬,凌乱不堪地铺满地面。四周安静,只有几个衙差围在四周。
桐儿和晚杏紧随在姜时絮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了花棚近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灰味和泥土的腥气。
白枫上前一步,抱拳禀报。
白枫审了下人说是这井不吉,秦老夫人找请人做了道场,下令连夜封井。
燕迟的目光投向那口被填埋的枯井,声音冷沉。
燕迟此井先前可有不吉之说?
秦莞立刻接道:
秦莞有不吉之说的是府中的紫竹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井口。
秦莞但我六姐姐曾在此处落井。
燕迟唇角勾起一抹近乎讽刺的弧度。
燕迟秦老夫人倒是‘爱孙心切’,一夜之间就能请人做法填井。不过……
他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
燕迟此处并非幽僻之处。八姨娘怎会在此与人私会?
他语带讥诮,显然对老夫人那套说辞半分不信。
姜时絮没有参与讨论。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井口边缘凌乱的泥土和散落的杂物。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燕迟和秦莞身上,她不动声色地挪到井边,提起裙裾,作势要蹲下仔细查看那些污浊的痕迹。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混杂着灰烬的淤泥时——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姜时絮猝不及防,被那不容抗拒的力量拽得直起身,愕然抬眸,撞进燕迟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他握得很紧,掌心传来的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烙在皮肤上,带着一种突兀的强势。
燕迟地上腌臜,莫要沾手。
燕迟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保持着惯有的冷沉,但姜时絮敏锐地捕捉到他耳廓边缘飞快掠过一抹极淡的红晕,快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姜时絮微微一怔,随即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浅笑,试图抽回手腕。
姜时絮殿下,民女不怕这些的。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坚持。
燕迟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怕她再去碰那污秽之地。他移开视线,看向那片狼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笃定。
燕迟我知你不惧。但有我在,这些脏污粗活,还轮不到你来动手。
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亲昵,如同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刚走过来的白枫,一眼看到自家主子紧握着姜表姑娘的手腕,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整个人僵在原地!桐儿更是心头火起,下意识就要冲上去掰开那只碍眼的“禄山之爪”,却被旁边的晚杏眼疾手快地死死拉住。
秦莞站在稍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与促狭的笑意,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晚杏适时地轻咳两声,打破了这微妙又有些尴尬的僵持。
姜时絮如梦初醒,脸上的笑容不变,手腕却巧妙地一旋一挣,带着一股柔韧的巧劲,瞬间脱离了燕迟的掌控。她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半步,重新拉开了安全又疏离的距离,微微垂首。
姜时絮谢殿下体恤。
燕迟掌心骤然一空,那温软细腻的触感消失,仿佛带走了某种温度。他指尖微微蜷了一下,面上依旧沉着,只是下颌线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白枫这才找回声音,连忙上前一步,抱拳道:
白枫主子!霍大人有事禀报!
燕迟目光瞬间恢复锐利,转向白枫。
燕迟知道了。
随即又扫了一眼被“清理”得面目全非的现场,语气带着冰冷的洞悉。
燕迟秦老夫人既有意掩盖,想必此处也收拾过,不必再枉费力气了。
他意有所指,目光最后掠过姜时絮平静的脸庞。
霍怀信带着几个衙差和一个面如土色的婢女匆匆赶来。
“殿下!”霍怀信躬身行礼,指着那包裹,“柳氏生前所穿衣物找到了!被她埋在了后院里!”
衙差上前,将包裹解开。
赫然是柳氏那身水红色的艳丽衫裙!只是此刻沾满了污泥,裙摆破碎,更刺目的是那双精致的红色绣鞋——鞋跟处沾满了一层淤泥,明显是在剧烈挣扎中留下的痕迹!
秦莞立刻戴上随身携带的鹿皮手套,上前一步,仔细检查起这些衣物。
片刻后白枫则在一旁,根据秀琴的指示,模仿着柳氏可能遇害时的姿势。燕迟和秦莞围绕着花棚和井口附近,仔细勘察着每一寸被翻动过的土地和残留的印记。
姜时絮却没有再靠近中心现场。她沿着石板回廊边缘,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每一寸地面、每一处廊柱的缝隙。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脑中飞速复盘昨夜看到柳氏进入紫竹林的时间、方位,以及可能经过的路径。
她太过专注,以至于身后秦莞与燕迟低声交流着勘察结果的脚步声靠近,都未曾察觉。
燕迟姜娘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几乎贴着她身后响起!
姜时絮全身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猫,她猛地回身!
阳光正好穿过回廊的镂空花窗,斑驳地洒在燕迟棱角分明的脸上。他那骤然放大的俊颜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关切,猝不及防地撞入姜时絮的视野!
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他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近到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姜时絮啊!
姜时絮下意识地惊喘一声,脚下不稳,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燕迟小心!
燕迟脸色骤变,反应极快!长臂一伸,再次精准地扣住了姜时絮的手腕,猛地发力将她往自己这边拽!
巨大的惯性让两人几乎撞了个满怀!姜时絮的脸颊蹭过燕迟胸前的衣料,一股清冽冷峻的沉水香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燕迟……
燕迟身体僵硬,喉结滚动了一下。
姜时絮……
姜时絮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
秦莞咳!
秦莞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暧昧与尴尬。
姜时絮如同被烫到般,猛地向后一挣,这次力道极大,瞬间拉开了足有三步远的距离。
她低着头,耳根红得滴血,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姜时絮抱歉殿下!是……是民女失礼了!
燕迟看着自己再次空空如也的手臂,感受着怀中那抹淡淡的药香骤然抽离,心头竟也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
他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燕迟无妨。今后……你我相称即可,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这几乎是一种破格的亲近了。
姜时絮心头一跳,垂眸应道:
姜时絮是。
声音细若蚊呐。
秦莞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岔开话题。
秦莞咳!世子殿下,眼下还是先去徐仵作那边看看验尸结果吧?
姜时絮对对对!
姜时絮连忙接话,第一次觉得秦莞的声音如此动听。
姜时絮殿下和九妹妹快去吧!我……我和桐儿去别处随便转转就好!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丢下这句话,拉起旁边还在懵圈的桐儿,转身就沿着回廊另一端快步离去,鹅黄的裙摆划过一道仓促的弧线,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桐儿被拽得踉跄,小声嘀咕。
桐儿娘子您跑什么呀……
姜时絮充耳不闻,脸颊的滚烫尚未褪去,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后的冷冽。
就在刚才被燕迟拽入怀中的刹那,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花棚外围的太湖石一角露出一点粉色的衣角。
小白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她袖中不安地轻轻扭动了一下冰凉的身体。姜时絮的脚步更快了几分。
燕迟站在原地,望着那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鹅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深邃的眼眸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收回目光,转向秦莞,神情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燕迟走,去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