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雨还在下,冰冷绵密,敲打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仿佛每一滴都重重砸在姜时絮的心坎上。
她撑着伞,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静静伫立在依旧升腾着滚滚黑烟与刺鼻焦糊味的祠堂废墟前。残余的火星在湿漉漉的焦木断梁间挣扎明灭,如同这场焚尽一切的复仇最后的喘息。
眼前的景象扭曲、模糊。
熊熊烈焰扭曲着升腾,灼热的空气仿佛要将一切都点燃。 耳边不再是雨声,而是震耳欲聋的喊叫、哭嚎、绝望的嘶鸣!
“快跑!跑啊!!” 一个女子凄厉到变调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炸响,撕裂了雨幕。
小小的身影——那是她自己,阿絮——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温暖的、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胸膛,被一支带着倒刺的、浸透鲜血的箭矢狠狠穿透!鲜红的液体如同泼墨,在她绝望的瞳孔中肆意蔓延!
“安儿!听话!逃出去!好好活着!!”
父亲的声音盖过了屋梁倒塌的巨响! 一只冰冷、颤抖却异常有力的大手,猛地将她小小的身体塞进一个阴暗湿冷的洞口!
紧接着,一件带着父亲体温、却已然被大片猩红浸透的温润物件被狠狠塞进她单薄的衣襟深处!
“跑——!!”
父亲雷霆般的吼声在身后炸开,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决绝! 下一刻…… 那宽阔如山峦的背影猛地将她向前推去,自己却如扎根般死死钉在狭窄的洞口!
“咻——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空气! 密集如蝗的冰冷箭矢,狠狠撞上那堵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屏障!噗嗤!噗嗤!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之上!
那伟岸的身躯剧烈震颤,每一次都让她心如刀绞,他却未曾倒下!反而张开双臂,如同负伤的怒狮,用尽最后的生命之火,死死挡住那片呼啸而来的、收割生命的寒光!
“别回头——!!”
那三个字,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带着生命燃尽的滚烫余烬,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进她幼小的耳朵,烙印在灵魂深处!
“爹……娘……”
喉咙里滚动的悲鸣被灼热的气浪堵住,眼泪早已被高温蒸干,只剩下眼眶被燎烤般的剧痛。
脚下踩踏的,不再是坚实温暖的家宅地板。 是碎裂的、滚烫的琉璃星盘残骸,尖锐的边缘刺穿了薄薄的鞋底。 是滚烫的、冒着烟气的瓦砾,灼烧着脚心。
是……是那些曾经鲜活、熟悉,此刻却僵硬冰冷的躯体——师兄清晨还笑着递给她刚摘的果子,师姐昨夜还在灯下教她辨认草药……他们温热的身体,此刻成了她唯一能立足的“台阶”!
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野兽般的求生蛮力!她手脚并用,在滚烫的尸骸与灼人烈焰的地狱间挣扎、攀爬!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她的衣角、发梢,灼痛钻心刺骨!每一次呼吸,滚烫的空气都如同灌入了烧红的铁砂,灼烧着稚嫩的肺腑!
终于!前方不再是吞噬一切的无边赤红! 一丝带着凉意的、混杂着焦糊与血腥的浑浊夜风,如同神明的叹息,猛地扑面灌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近乎是滚爬着,一头栽出了那片焚尽过往的烈焰炼狱! 冰冷的月光如同薄刃,悬在墨色的天幕之上。
寒彻骨髓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呛咳与呕吐。 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浑身滚烫如同烙铁,却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一个念头如同最后的薪火,在灰烬中顽强燃烧: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燕迟可是还有哪里伤着了?要不要去请医士?
一个沉稳而带着明显关切的男声,如同投入幽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姜时絮沉沦的噩梦。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燕迟站在她身侧,眉头紧锁。
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那双平日里沉静如湖的眼眸此刻空洞地映照着废墟的余烬,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脆弱而疏离的气息中,仿佛一株被风雨摧折后、根系却仍死死抓着悬崖的蒲公英,一阵风过,便会彻底消散。
这种破碎感,远比她脖颈上那道刺目的勒痕更让他心惊。
姜时絮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焦糊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滚的血腥与酸涩。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对上燕迟写满担忧的眸子,努力牵起一丝极其勉强的、近乎虚无的笑意。
姜时絮我没事。不用担心。
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她迅速移开视线,投向姚心兰院落的方向。
姜时絮表嫂情况危急,我去看看。
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燕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沉声道:
燕迟好。
他默默跟上她的脚步,高大的身影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替她稍稍隔开身后那片象征着无尽黑暗与毁灭的废墟。
天边,浓重的墨色渐渐褪去,泛起一层死寂的灰白,如同被水洇开的劣质宣纸,边缘透出一抹压抑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暗红。
姜时絮走在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上,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
支撑着这具躯壳继续前行的,只剩下那深埋在灰烬之下、未曾熄灭的复仇之火——那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当姜时絮抵达姚心兰的院落时,天光已是大亮,雨也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与淡淡的血腥味。
三夫人正焦躁不安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手中的绢帕被绞得不成样子,脸上毫无喜色,只有深重的焦虑。
姜时絮刚走到门口,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姚心兰的贴身侍女墨书满脸疲惫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冲了出来,声音带着激动的哭腔: “生了!少夫人生了!”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三夫人几乎是立刻冲了上来,声音急切。
“是女孩儿!” 墨书的声音充满了对新生命的怜爱。
姜时絮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人平安就好。经历了祠堂浓烟的熏呛,巨大的惊吓与悲痛,姚心兰能母女平安,已是老天开眼,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三夫人脸上期盼的光瞬间熄灭,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她身子猛地一晃,脸色惨白如纸,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秦湘母亲!
站在一旁的秦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脸上同样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秦霜倒是面露关切,想上前看看新生的侄女。
秦霜母亲,我们进去看看小侄女吧?大哥他……只留下了这点骨血……
秦湘却冷哼一声,扶稳三夫人,毫不掩饰地鄙夷道:
秦湘有什么可看的?一个丫头罢了!母亲,我们走!
她搀扶起失魂落魄、满脸厌弃的三夫人,看也不看那紧闭的房门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岳凝看得目瞪口呆,气得柳眉倒竖。
岳凝丫头怎么了?丫头就不是秦家的血脉了?这秦家人怎么回事!
姜时絮轻轻拉住岳凝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意。
姜时絮郡主,不必与这等心冷如铁、眼界狭隘之人置气。
她看向三夫人母女离去的背影,眼神淡漠。
姜时絮……不值得。
岳凝看着姜时絮平静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胸中的怒气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重重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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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在府中一处还算清静的水榭凉亭里。秦莞、姜时絮、燕迟、岳凝四人围坐。茯苓安静地为几人斟上热茶,桐儿则一脸担忧地守在姜时絮身后。
岳凝捧着茶杯,小脸上还带着未消的余怒和难以置信。
岳凝以往看着秦琛也是翩翩公子的模样,想不到竟干出这等事来!
燕迟端起茶杯,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姜时絮,才缓缓道:
燕迟他手中犯下三条人命,我原本以为他早已泯灭天良,没想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
燕迟最后关头,他竟会先救自己的妻儿。
秦莞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一层疲惫与悲悯。
秦莞人心最是复杂难辨,采荷本事受害者,最后却成了残忍冷酷的行凶人,秦琛为了一己私情杀人弑父,最后确仍保有舐犊之心,如今他们一同沉入火海,这辈子的爱恨情仇,就更难理清了。
姜时絮低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姜时絮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要背负什么样的因果,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走到如今这一步,恩怨两消,或许……这就是他们求仁得仁的结局了。
她微微抬眼,望向亭外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眼神空茫。
姜时絮至于感情……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他们自己,恐怕都未必能分得清。
岳凝想到秦府这一连串离奇诡谲又血腥的变故,只觉得一阵后怕,嘟囔道:
岳凝这秦府的事儿,真是比茶馆里最离谱的话本子还吓人!难怪你们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都没空理我了!
燕迟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周围。
燕迟不过主犯从犯双双殒命,此案也算是了结干净了。
岳凝一听案子了结,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闪闪发光的黑葡萄。
岳凝那这么说,时絮和小碗儿是不是就有时间陪我了?
她充满期待地看着秦莞和姜时絮。
燕迟毫不留情地泼冷水。
燕迟秦府前景堪忧,难免波及她们自身,哪有心思陪你玩乐。
岳凝立刻反驳,小脸鼓起。
岳凝怕什么?!要不然你们搬来跟我住吧!我还可以跟你们……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兴奋。
岳凝一起去查案呀!
秦莞被她孩子气的提议逗得莞尔,轻轻摇头。
秦莞多谢郡主好意。只是秦府如今声名狼藉,我与表姐若再住进郡主府,只会连累郡主清誉,惹人非议。
岳凝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带着几分娇蛮。
岳凝我不怕!谁敢非议你们?看我的鞭子不抽得她们满地找牙!
看着岳凝亮晶晶的眼睛和挥舞的小拳头,秦莞无奈地笑了笑。
燕迟的目光再次落在姜时絮身上。她安静地坐着,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单薄,眼神望着虚空,似乎心思早已飘远。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燕迟姜娘子,秦府遭此番重创,日后若……若真就此败落,你可曾想过,自己该何去何从?
姜时絮闻言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她缓缓转过头,迎上燕迟深邃探究的目光,脸上慢慢漾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茫然和温顺的微笑。
姜时絮我如今……寄人篱下,随波逐流罢了。这些事,还未曾细想过。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将心中惊涛骇浪般的复仇大计深深掩藏——那些念头,随便哪一个泄露出来,都是足以掉脑袋的滔天大罪!
燕迟忽然站起身,绕过石桌,径直走到姜时絮面前站定。他高大的身影带来一丝压迫感,也挡住了亭外有些刺眼的晨光。姜时絮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不解地看向他。
燕迟低头凝视着她,眼神专注而认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燕迟待我日后入职刑部,执掌刑名。姜娘子,你可愿随我回京助我?
此言一出,连秦莞和岳凝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姜时栖更是愣住。
姜时絮殿下这是何意?我……我能助殿下什么?
燕迟看着她,眼神坦荡而郑重。
燕迟我说过,你若想跟着查案,随时都可以。无论大案小案,凡是我职责范围之内,你皆可参与。
他顿了顿,补充道:
燕迟你的敏锐、细致和……那份对真相的执着,于刑名一道,大有裨益。
姜时絮怔怔地望着他。清晨柔和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作伪的真诚与期待。
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她心底厚重的阴霾与算计。
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骤然焕发出一种异常明亮、近乎璀璨的光彩,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拭去了尘埃。
她清晰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回应道:
姜时絮若能如此……求之不得。
两人隔着一步之遥,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亭外雨后的鸟鸣和彼此间流动的、微妙难言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
岳凝太好了!
岳凝如同一个突然点燃的炮仗,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欢呼雀跃着硬生生插入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氛围!她兴奋地一手抓住姜时絮的胳膊,一手想去拍燕迟的肩膀。
岳凝我也要去!
燕迟原本微微上扬的唇角瞬间被强行抚平成了一道冷酷的直线。他深吸一口气,额角似乎有青筋隐隐跳动,二话不说,直接伸出大手,精准地揪住了岳凝的后脖颈衣领——
燕迟你给我过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似的,把哇哇乱叫的岳凝不由分说地拖离了凉亭中央,大步朝旁边的回廊走去。
岳凝哎呀!七哥!放手!疼!
岳凝挣扎着,小脸涨得通红。
岳凝你手劲怎么这么大呀!轻点轻点!
燕迟毫不理会她的抗议,声音带着几分兄长式的嫌弃和无奈。
燕迟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玩玩玩!怎么会有你这么个麻烦精呢!
岳凝放开我!松手!
岳凝的声音夹杂着抗议和抱怨,渐渐远去。
凉亭内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姜时絮的目光追随着燕迟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那明亮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飞快地掠过,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又被强行压下。
燕迟……
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袖中悄然蜷紧。
若你知晓,我答应帮你查案,是为了借助你的权势,一步步接近京城,接近那权力漩涡的中心,只为报复当年灭我满门的真凶……你待我这一片赤诚之心,又该如何自处? 是利用?是欺骗?
姜时絮缓缓闭上双眼,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般垂下,将所有翻涌的挣扎、愧疚与冰冷的算计,尽数掩藏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