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温暖的卧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也驱散了冰窖带来的阴冷。姜时絮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岳凝紧挨着床边坐着,双手紧紧握着姜时絮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眼眶依旧红红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无比认真地说道:
岳凝阿絮!你听好了,从今往后,我岳凝这条命就是你的!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定要护你一世周全!
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江湖儿女的侠气与决绝。
姜时絮被她这郑重的誓言弄得哭笑不得,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言道:
姜时絮凝儿,胡说些什么?你若不嫁人,义母还不得吃了我?再说,护我周全?该是我护着你才对。
她眼中带着真诚的关切和一丝调侃。
岳凝被她一说,想到母亲可能的反应,不由得破涕为笑,可随即又忍不住抽噎起来,豆大的泪珠滚落。姜时絮心中一软,抬手用指腹温柔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姜时絮好了好了,别哭了,再哭下去,我们大周最英姿飒爽的永宁郡主都要变成小花猫了。
另一边,秦莞正仔细地为姜时絮换药,重新包扎手腕那道自己划开的长长伤口。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她。
看着那道皮肉外翻、触目惊心的伤口,秦莞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她强压下心头的后怕,低声道:
秦莞表姐说得轻巧,我们都要被你吓死了。当时那种情形……若不是你拼死相护,我这条命早就……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秦莞捡回来的命,都是表姐给的。
姜时絮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满是暖意,故意轻松地说。
姜时絮好啦,我现在不是好好躺在这儿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倒像是我怎么了似的。开心点,嗯?
秦莞被她逗得也微微扬了扬唇角,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秦莞嗯!表姐说得对,要开开心心的!你得快点好起来。
岳凝对,要开开心心。
姜时絮也笑了起来,暖融融的室内,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同伴真挚的情谊,让她冰冷的四肢百骸都渐渐舒缓过来。
秦琰对着燕迟深深一揖,语气诚恳而感激。
秦琰此番多亏殿下及时出手,救下表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秦琰代舍妹及忠勇侯府,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燕迟的目光落在那个靠在枕上、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身影上,眼神不自觉柔和了一瞬。闻言才收回目光,看向秦琰。
燕迟分内之事,无须介怀。
他语气平淡,但那份“分内”的意味,却让秦琰心中微动。
桐儿娘子!药来了!药来了!
桐儿清脆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小跑着进来。
燕迟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几步上前截住了桐儿,极其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药碗。
燕迟给我吧。
他的动作流畅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桐儿一愣,有些无措。
桐儿啊?殿下……要不还是奴婢来……
秦琰桐儿,
秦琰适时地开口,眼神微妙地在燕迟和姜时絮的方向扫了一下,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秦琰把蜜枣给九妹妹拿着。
桐儿看看秦琰,又看看端着药碗走向床榻的燕迟殿下,再看看正含笑的自家娘子……她眨了眨眼,总觉得这氛围……哪里怪怪的?好像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燕迟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坐下,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动作笨拙却透着十二分的认真,作势就要喂到姜时絮唇边。
姜时絮在众目睽睽之下,耳根微微发热,赶紧递过去一个“不要”的眼神。
燕迟动作一顿,那双深邃的眸子瞬间像被主人批评的大型犬般,流露出明显的失落和委屈,整个人都仿佛黯淡了几分,垂下了眼睫。 姜时絮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伸出手。
姜时絮多谢殿下,我自己来就好。
她接过药碗,忍着不去看他失落的神情。
药温刚好,带着浓烈的苦味。姜时絮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一口气将药汁喝得干干净净。
秦莞表姐,蜜枣。
秦莞忍着笑,立刻将一颗糖渍蜜枣递到她唇边。 姜时絮感激地看了秦莞一眼,张口含住蜜枣,甜意在舌尖化开,冲散了满口苦涩。
燕迟依旧坐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周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名为“失落”的低气压,让周围的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度。
岳凝打了个冷战,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奇怪的氛围。她看看燕迟,又看看垂着眼眸吃枣的阿絮,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秦莞的手臂。
岳凝小碗儿,我突然想起找你有件急事!很重要!
说着,不由分说地拽起秦莞,又顺手拉住了还在状况外、探头探脑的桐儿。
岳凝桐儿也来帮忙!
几乎是把两人强行拖出了房门。
秦琰看着妹妹们的背影,又看看屋内情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也站起身道:
秦琰表妹喝了药好生歇息吧。你福泽深厚,此番逢凶化吉,只要安心静养,定能很快恢复元气。我就不打扰了。
他拱手告辞。
姜时絮颔首。
姜时絮多谢三表哥关心。
待秦琰也离开,房内只剩下两人。安静下来后,姜时絮看着坐在床边依旧散发着“幽怨”气息的燕迟,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吃干抹净”却不负责的……渣女?
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微妙的尴尬。
姜时絮殿下,我的小白……还好吗?
燕迟闻言,眼中失落稍退,伸出手腕。
燕迟在呢。
只见小白蛇温顺地从他袖中探出头,慢悠悠地顺着他的手臂爬下来,熟练地缠回姜时絮的手腕上,亲昵地蹭了蹭她微凉的肌肤。
燕迟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养它的?
燕迟看着小白在她腕间安顿好,轻声问道。
姜时絮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小白的脑袋,眼神柔和下来。
姜时絮大约五六年前吧。那时候……一个人漂泊,机缘巧合捡到了一窝刚破壳不久的小蛇,就剩它和另一个小黑还活着了。看它们可怜,就带在身边了。
她语气平淡,却透露出那段漂泊岁月的些许孤寂。
燕迟你把它养得很好。
燕迟看着她温柔的侧脸,由衷地说。
姜时絮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燕迟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那道刺目的伤痕,眼神暗了暗。他沉默地从腰侧解下一个物件,递到姜时絮面前。
那是一柄极其精巧的短刃。长约三寸,刀柄极短,却以乌金精铸,缠绕着栩栩如生的蟠龙纹路,透着一股内敛的威严。刀身收在刀鞘内,刀鞘同样不凡,通体漆黑,上面镶嵌着五彩宝石,华美异常,贵气逼人。整把短刃小巧玲珑,乍看如同价值连城的玩物摆件。
然而,即便隔着刀鞘,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撕裂空气的锋锐煞气已然隐隐透出,令人皮肤生寒。
燕迟此刀名为‘寒月’。
燕迟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燕迟给你防身。
姜时絮看着眼前这柄精致又危险的刀,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认真地看着燕迟深邃的眼眸。
姜时絮燕迟,我不想被困于内宅,也绝不会甘于只做一个依附他人的弱女子。我心中有一件极其重要、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
她顿了顿,语气坦诚而带着一丝歉意。
姜时絮我暂时无法答应你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你若因此心存芥蒂,我们……便如从前一般相处即可。
燕迟没有收回手,反而更坚定地将“寒月”塞进她的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与她温热的肌肤相触。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
燕迟不行。我的心意,在冰窖暗室之中就已言明,绝不会收回,也回不去了。我说过,我等得起。
他忽然倾身向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又奇迹般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心颤的承诺。
燕迟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无论是翻云覆雨,还是搅动乾坤,我都陪你。只要你不推开我,让我守在你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和滚烫的誓言让姜时絮心跳骤然失序。她下意识地想挣脱,却听他声音里那份孤注一掷的深情,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在这时——
白枫主子!……
白枫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一起响起! 下一刻,白枫的身影僵在门口,看清屋内相拥的两人,他猛地一个急转身,动作夸张地用手在空中乱摸,声音拔高了八度。
白枫哎呀!我眼睛怎么了?怎么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主子!属下告退!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还贴心地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姜时絮……
姜时絮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弄得又羞又窘,立刻用力推开了燕迟。 燕迟被她推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刚才拥抱带来的满足。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含着未褪尽的情愫和被白枫打断的不满,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起身道:
燕迟你好好休息。
说完,转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显然是去找那个“突然眼瞎”的白枫。
姜时絮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想起方才那个拥抱的温度和他眼中不容错辨的情意,还有白枫那夸张的表演,唇角终究是忍不住,缓缓勾起了一抹清浅又无奈、却带着一丝暖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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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前往豫州的前一晚,夜色已深。姜时絮正准备歇下,房门被轻轻叩响。
她开门,只见孙穆卿站在门外廊下,手中捧着一个朴素的桐木小盒。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和犹豫。
姜时絮孙公子?
姜时絮有些意外,侧身将他让了进来。
姜时絮这么晚了,可是有事?
孙穆卿走进屋,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他沉默地将手中的小木盒轻轻放在桌上,推向她。
孙穆卿姜娘子明日就要随秦公子他们启程去豫州了。此去路途虽不远,但……总是一段行程。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他的神情有些局促,又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感。姜时絮心中微动,依言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陈旧的锦缎香囊。配色已有些黯淡,上面用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稚嫩针法,绣着“平安”二字。
姜时絮的目光凝固了!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个香囊……她怎么会不认得?那是她曾经在药王谷学艺时,笨拙地拿起针线绣的。针脚粗劣,字形歪斜,连她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
当时她沮丧极了,却没想到孙穆卿会装作十分喜欢的样子,毫不犹豫地拿走了它,还一直佩戴在身上安慰她。她原以为,这拙劣的东西,他早就丢弃了……
没想到……他竟保存至今。
孙穆卿这是我师妹……洛絮……当年赠予我的。
孙穆卿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目光落在香囊上,充满了追忆。
孙穆卿上面的‘平安’二字,是她……亲手所绣。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姜时絮。
孙穆卿如今,我想将它转赠给姜娘子。
孙穆卿此物虽旧,却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寄托。如今赠予姜娘子,只愿你……日后路途,一帆风顺,岁岁年年,皆得平安。
他的话语透着真挚的祝福,也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姜时絮看着盒子里的旧香囊,又看看眼前这个温和儒雅、眼中却盛满悲伤与期盼的男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
她伸出手,极其珍重地将那小小的香囊拿起,温热的指尖缓缓抚过上面那歪扭却无比熟悉的针脚,每一个线结都仿佛带着旧日的温度。
姜时絮……多谢孙公子。
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孙穆卿看着她珍视的动作,眼圈蓦地一红。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像是在对眼前的姜时絮说,又像是在对那个早已不知魂归何处的师妹低语。
孙穆卿姜娘子,你……和她很像。真的……很像。希望姜娘子……能开心快乐。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带着悲伤的笑容,目光深深地看着姜时絮,一字一句地说道:
孙穆卿不管……不管师妹她如今身在何方,在做什么,想要去做什么……我只盼她……一定要平安顺遂。一定要……平安。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仿佛怕再多待一刻就会失态。对着姜时絮深深一揖,转身快步离去。清瘦的背影在月下拉得很长,脚步带着几分踉跄的仓惶和决绝。
房门轻轻阖上。
房间里只剩下姜时絮一人。烛火微微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她低头,凝视着掌心中那个小小的、承载着记忆的旧香囊,指尖一遍又一遍,无比珍重地、缓慢地摩挲着上面那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那是她劫后余生里,一针一线,绣下的最朴素的祈愿。如今物是人非,香囊犹在,祈愿却如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
她缓缓握紧香囊,将它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抓住一丝旧日的暖意,也像是在回应孙穆卿那沉重的嘱托。烛泪无声滑落,在寂静的夜里,映照着她眼中的复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