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晨光熹微,透过落樱院糊着素纱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朦胧的光晕。姜时絮睡眠向来浅,忠勇侯府的陌生气息更添几分警醒。起身梳洗时,窗外天色不过刚刚泛白。
桐儿端着热水进来,轻声道:
桐儿娘子,夫人院里传话过来了,说侯府规矩,早膳都是各院自用的。咱们院里的杏儿已经去大厨房领了份例,都摆在厅里了,您收拾好就能用。
姜时絮淡淡应了一声。待她步入厅堂,黄花梨木的圆桌上果然已摆好几样精致的细点小菜,并一碗熬得浓稠的碧梗米粥。侯府的规矩和体面,在衣食住行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刚用完膳,放下银箸,院门口便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秦霜的身影出现在落樱院的月洞门外,她一双杏眼好奇地打量着这处幽静的小院,随即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径直掀帘进了姜时絮的屋子。
秦霜表姐用晚饭啦?
秦霜笑容明快,带着初入侯府的新鲜劲儿。
姜时絮接过桐儿递来的温水漱了口,才抬眸看她。
姜时絮嗯。有事?
秦霜我们出去转转吧!
秦霜语调雀跃。
秦霜这侯府虽没有咱们荆州老宅占地广,可处处透着皇家气派的精致!亭台楼阁,回廊画壁,我瞧着比画上的还好看!表姐,一起去逛逛?
姜时絮看着秦霜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歉意,面上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姜时絮怕是不能陪你了。
秦霜为何?
秦霜不解的挑眉。
姜时絮今日,
姜时絮声音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姜时絮我要去城外祭拜父亲母亲。
秦霜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显出几分尴尬和了然,连忙“啊”了一声。
秦霜原来如此……正事要紧,那……那表姐你忙。
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带着些许扫兴告辞离去。
待秦霜走远,桐儿默默取来昨日那件素白色镶毛领的斗篷,仔细替姜时絮披上,又将裙裾抚平。主仆二人未惊动旁人,悄然从侯府侧门而出。
马车碾过积着薄霜的青石板路,在京城的街巷间穿行,最终停在了远离侯府喧嚣的雀儿巷尽头。
冬日稀薄的阳光穿透高耸的坊墙,吝啬地洒在狭窄的石板路上,空气里浮动着清冽寒意与尘土的气息。早已候着的陈牙人搓着手,脸上堆着惯有的殷勤笑容,半躬着身子引姜时絮和桐儿踏入一处略显清冷的宅院。
“姜娘子您瞧,”陈牙人甩袖拂开一根垂落的枯藤枝,声音透着极力推销的热情,“这地段闹中取静,三进的格局方正大气!若非主家老爷急着南下调任,这价钱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哇!您看看这房梁,瞧瞧这砖雕,正经的书香门第底子,用料扎实!稍加修葺拾掇,保管住得舒心又体面!”
姜时絮步履从容,目光沉静地扫过略显斑驳的粉墙,掠过庭院青石板缝隙里倔强钻出的枯黄苔藓。宅子是旧了些,透着一股人去楼空的寂寥,但骨架尚存,格局清雅,确如牙人所言,是个难得的实惠之选。她心中已有几分满意。
行至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陈牙人脚步忽地一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搓着手干笑道:“啊呀,有桩小事差点忘了知会娘子您。这后巷……偶尔有个无家可归的小乞儿缩着避风,年纪瞧着不大,着实可怜。娘子往后若搬进来,心善的话,随便丢碗剩饭冷水给他也就打发了,不会碍事的……”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话音未落,后院靠墙根那片茂密的枯草丛里,猛地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沉重地跌落在地。
两人脚步俱是一顿。
姜时絮眉头微蹙,没有理会牙人的解释,径直绕过一丛虬结的枯败月季,循声望去。
只见墙根下,枯黄的野草被压塌了一小片,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人身上的衣衫褴褛得几乎成了碎布条,糊满了黑泥和深褐色的、已然板结的污秽,完全辨不出本色。乱草般的头发纠结成团,遮盖了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猝不及防地与姜时絮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双眼睛在脏污的掩盖下,亮得惊人!像是被逼至悬崖边缘的幼兽,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惧、强烈的戒备,还有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凶狠戾气。他的一只手深深抠进冰冷泥地里,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另一只手却异常珍重地死死攥着半块灰黑干硬、边缘被啃咬得参差不齐的糠饼,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泛白。
一股淡淡的、却无法忽视的血腥气混杂着流浪者身上特有的酸腐臭气,悄然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哎哟我的老天爷!” 陈牙人脸色瞬间煞白,急忙上前两步,却又嫌恶地不敢靠得太近,指着那少年气急败坏地跺脚,“这、这……真是晦气到家了!姜娘子您看!这腌臜破烂货怎么又钻进来了!定是趁夜里翻墙偷东西摔下来的!惊扰娘子贵体了,我这就去叫坊丁来!立刻把这秽物拖出去扔远点!免得污了您的新宅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要往外走,语气里的憎恶鄙夷毫不掩饰。
地上的少年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似乎听懂了“拖走”二字。他那双紧盯着姜时絮的眼睛里,浓烈的凶光骤然褪去一丝,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乞求所取代——那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眼神。他挣扎着想动,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却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呛咳,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子,那只攥着糠饼的手,却依旧死死不肯松开。
姜时絮的目光在那少年伤痕累累、布满新旧血污和冻疮的手脚,以及那身几乎被暗色血渍浸透的褴褛衣衫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回他那张被乱发和污垢完全遮盖、只余下一双异常明亮眼眸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绝望与乞求,清晰地映在她沉静的眼底。
姜时絮且慢。
声音清泠泠的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陈牙人猛地刹住脚步。
陈牙人惊愕回头:“娘子?这等秽物……”
姜时絮桐儿。
姜时絮直接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视线却未曾离开那少年。
姜时絮去马车上,把备用的药箱取来。
桐儿只觉得那少年可怜,立刻应声。
桐儿是!娘子!
转身快步跑向院外。
陈牙人彻底目瞪口呆,嘴巴张了又合,买宅子还顺带捡个半死不活的小乞丐?这算哪门子道理?他脸上的褶皱都因惊愕而挤作一团。
姜时絮不再看他。她微微俯身,在少年面前缓缓蹲下,刻意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不去触碰他身上任何一处可能的伤处。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姜时絮能听见我说话吗?别怕,我不是来赶你的。
少年的呼吸依旧急促剧烈,胸膛剧烈起伏着,牵动伤口带来更深的痛苦。
他眼底的戒备和凶狠并未完全消散,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警惕的小狼,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死死盯住姜时絮,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又像是将这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牢牢攥住。喉咙里发出微弱而压抑的呜咽。
陈牙人僵在原地,看看那蜷缩成一团、气息奄奄的泥人,又看看神色沉静如水、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的姜时絮,最终把满肚子劝说的市侩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长长的、莫名其妙的叹息。
庭院里一时间只剩下寒风卷过枯枝的沙沙声,少年压抑的喘息,以及三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悄然落在少年沾满泥污的乱发上。
姜时絮的目光扫过这处清冷却格局方正、价格合宜的宅院,心下微微一沉。这宅子,她本是极其满意的。可如今……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一身是伤的“麻烦”,她暗暗叹息。
罢了。宅子是要买的。人……既然撞上了,总不能真让他死在这未来居所的门槛上。
很快,桐儿抱着一个半旧的藤编药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此时,姜时絮已从灶房寻了个豁口的破瓦盆,打了些清水,正用一块干净的细棉布帕子,蘸着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少年干裂渗血嘴唇周边的污垢和血渍。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桐儿连忙上前帮忙。姜时絮拿起剪子,极其小心地剪开少年那与伤口粘连在一起的破烂衣衫。随着布片的剥离,底下纵横交错的可怖伤痕暴露出来——有深褐色的陈旧鞭痕,有边缘卷曲发黑的烫伤旧疤,更有数道皮肉翻卷、尚未结痂的狰狞新伤!虽不见致命伤,但多处伤口深可见肉,失血不少,加上长期的冻饿,身体已虚弱到了极限。
姜时絮清理伤口、敷上金创药粉、再用干净布条包扎时,剧烈的疼痛让少年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瞬间沁满豆大的冷汗,他却硬是死死闭着嘴,喉咙里溢出痛苦的闷哼,一声惨呼都未曾泄出,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睁着,带着狼崽般的倔强。
桐儿在一旁默默递着布条和热水,看着那几乎只剩一把骨头、遍布新旧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皮的瘦小身躯,眉头越皱越紧,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忍。
这小乞丐……究竟经历了什么?什么人会对一个半大孩子下如此狠手?
清洗包扎完毕,姜时絮又仔细检查了少年的头脸四肢,动作专业而利落。末了,她站起身,目光转向一旁脸色复杂的陈牙人,语气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姜时絮宅子我看过了,不错。价钱就按昨日谈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回地上因失血和剧痛已有些神志昏沉的少年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姜时絮另外,烦请陈牙人再去寻个稳妥干净的脚店,帮这孩子赁个单间,预备十日的热食汤药,雇个可靠的大婶照料几日。诊金药费连同宅子的款项,稍后我一并结清。
陈牙人彻底傻眼了!买宅子附带救人已是奇闻,还要包下后续照料?他做生意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行事的主顾!
他张着嘴,看看姜时絮那张平静秀美的脸,又看看地上气息奄奄的乞儿,再看看姜时絮身后那明显出身不凡的丫鬟桐儿,喉头滚动了几下,终是把满腹的惊疑和那句“何必管这等闲事”给咽了回去。
生意要紧!这位娘子行事虽怪,但出手爽快,一看就是有来历的。他可不想得罪财神爷。
“哎!哎!姜娘子真是菩萨心肠!积福积德啊!”陈牙人脸上瞬间堆起更盛的笑容,搓着手连连应承,“娘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当当!这娃娃也是命好,遇上了您这样的贵人!”
他立刻转身,小跑着出去张罗。
庭院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姜时絮低头看着地上仍未失去意识、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依旧努力睁着、带着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望着自己的少年。
她轻轻叹了口气。宅子买下了,一桩心事暂且了结。可眼前这个浑身是谜、伤痕累累的少年……她俯身,替他掖了掖盖在身上的桐儿临时找来的一件旧袄,声音轻得只有近旁几人能听见。
姜时絮好好养伤。活下去。
少年那死死攥着糠饼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动了一下。
姜时絮直起身,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望向远处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脊和高耸的皇城轮廓。
冬日的阳光依旧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