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夜幕彻底笼罩了忠勇侯府。白日里喧嚣的朱门高墙,此刻只剩下风过檐铃的清冷声响。落樱院位于朝仪院东北角,位置清幽,院中几株老梅虬枝横斜,在廊下灯笼的映照下,投下斑驳的暗影。
屋内暖意融融,炭盆里银丝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姜时絮已卸下钗环,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宽袍,随意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她带来的行李本就精简,秦湘和秦霜还在隔壁由仆妇们帮着归置箱笼、熟悉侯府规矩时,她已独自梳洗完毕,一身清爽。
随手挑了挑灯芯,跳跃的烛光将她沉静的侧颜映照得半明半暗。她拿起一本在路上随手买的市井话本,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久久未曾翻动。
桐儿娘子,今日刚回府,一路劳顿,早些歇下吧?
桐儿捧着一盏温热的安神茶过来,轻声劝道。她看着自家娘子,总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侯府深宅,反而让她家娘子比在颠簸的旅途中更显疲惫。
姜时絮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心底那股难以名状的纷乱并未因环境的安稳而平息,反而在寂静的深夜里愈发清晰。不看点什么转移心神,今夜注定难眠。
京城,终于踏入了这座龙盘虎踞、暗流汹涌的城池。离那个筹划多年、深埋心底的计划,又近了一步。然而,踏入忠勇侯府,如同踏入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
舅父舅母表面亲厚,但深宅大院里的每一分亲昵背后,都可能藏着试探与算计。秦朝羽明艳笑容下的审视,胡氏话语里若有若无的掌控……这里绝非久留之地。
需得尽快在京城另置一处宅子。”姜时絮在心中默念,指尖用力,书页边缘微微皱起。唯有独立出去,行事才能摆脱桎梏,真正方便。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落樱院的窗户正对着西面。沉沉夜色中,西边是望不尽的连绵屋宇,而其中某个方向,便是记忆深处那个曾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
当年,父亲推算出那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可怕真相,不得不称病辞官,带着她和母亲仓皇逃离京城,如同丧家之犬。
那个夜晚的血色与火光,母亲冰冷的身体……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入脑海。姜时絮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一片沉如寒潭的冷寂。
前路艰险,龙潭虎穴又如何?既已归来,便再无半步退路。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将这盘棋,走下去。
桐儿娘子?
桐儿见她望着窗外出神,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心中担忧更甚,只想寻些轻松的话题打破这沉重的气氛。
桐儿娘子,八娘子真是好看啊,像画上的人似的。
姜时絮收回目光,神色稍缓,含糊地应了一声。
姜时絮嗯,是好看。
她并非敷衍。秦朝羽担得起“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容貌自是顶尖。忠勇侯夫妇本就相貌不俗,秦湘、秦霜亦算清秀佳人,而秦朝羽自幼生长在这顶级勋贵之家,金玉堆砌、名师教养,那份融入骨血的雍容华贵与自信锋芒,早已超越了皮相的局限。
初见之时,饶是姜时絮心性沉稳,也为其明艳逼人的气度所惊艳。
一个人的气质性情,三分天定,七分却是环境雕琢。秦朝羽便是这侯府锦绣堆里最精心培育出的牡丹。她所识皆是云端人物,所享皆是世间极致,举手投足间自然带着睥睨众生的底气。
这样的她,如同今日那身华服,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光彩照人。她太懂得如何在人前展现最耀眼的一面,如同戴着最精致的面具。面具之下的真心?
姜时絮看得分明,却无意在此时探究。京城的水太深,这位光芒万丈的“八妹妹”,暂时还不在她首要的棋盘之上。
桐儿见姜时絮兴致不高,又见她对秦朝羽的评价如此平淡,忍不住嘟囔道:
桐儿可八娘子虽然好看,却叫人看着有些……有些害怕。娘子您要是哪一日也换上红裙,点上胭脂,那一定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保管比八娘子还耀眼!
姜时絮被她这带着孩子气的比较逗得唇角微弯,无奈地摇头。
姜时絮不一样的。
她与秦朝羽,本就是云泥之别,生长于截然不同的土壤,开出的花自然形态迥异。秦朝羽是烈火烹油的牡丹,而她,是风雪中独自绽放的山栀,所求不过一线生机。
桐儿有什么不一样?
桐儿不服气地眨眨眼,凑近了些。
桐儿我要是男子,就一定会选娘子您做夫人!
姜时絮哦?
姜时絮眉梢微挑,带着一丝玩味看向这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
姜时絮你不怕我?
这话一出,桐儿顿时噎住了。她伺候姜时絮两年,娘子平日里温婉娴静,待下宽和,总是一副浅笑盈盈、与世无争的模样,几乎让她忘记了初遇时的情景。
那时姜时絮浑身浴血,眼神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周身弥漫的肃杀之气令人窒息。后来虽刻意收敛,扮作温顺,但偶尔不经意间流露的冷意,或是被触及逆鳞时那不动声色的压迫感,都让桐儿心头发怵。
比起秦朝羽明艳中带着距离感的凌厉,她家娘子这深藏不露的锋芒,似乎……更让人心底发寒。
桐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忙不迭地摇头。
桐儿奴婢不怕娘子!奴婢是说……是说外人……
她赶紧岔开话题,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
桐儿娘子,我刚才在院外和那个叫杏儿的小丫头聊了几句,可听到一个大消息!
姜时絮配合地抬眸。
姜时絮哦?什么消息?
桐儿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
桐儿杏儿说,今日八娘子入宫陪皇后,其实是为了年后太子选妃做准备!咱们八娘子……可是奔着太子妃的宝座去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姜时絮的神色,补充道。
桐儿杏儿还说,皇后娘娘最喜欢咱们八娘子,她是希望最大的!
姜时絮太子妃?
姜时絮双眸微眯,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划过,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姜时絮倒也……合衬。
秦朝羽心高气傲,自视极高,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加上皇后青睐,角逐太子妃之位,确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东宫之位,岂是那么好站的?当今朝堂,太子虽立,储位却并非稳如泰山。圣心难测,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侯府将宝押在太子身上,是烈火烹油,还是自寻死路?
桐儿太子妃啊……
桐儿没察觉姜时絮的深意,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羡慕中。
桐儿那可是顶顶尊贵的位子啊!八娘子要是真成了太子妃,咱们侯府可就更显赫了,连带着咱们……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噤声,小心翼翼地看向姜时絮。
姜时絮的目光终于从话本上移开,落在桐儿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
姜时絮我们初来乍到,这些事,听过便罢。侯府贵人的事,不可私下妄议,更不可四处打听,记住了?
她的眼神清亮,却让桐儿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桐儿心头一凛,连忙肃容点头。
桐儿娘子放心!奴婢记下了!绝不敢乱说乱问!
姜时絮嗯。
姜时絮收回目光,重新拿起话本,语气缓和了些。
姜时絮时辰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
桐儿是,娘子您也早些安歇。
桐儿不敢再多言,轻手轻脚地替姜时絮关好门窗,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的微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姜时絮放下手中始终未翻一页的话本,吹熄了烛火。黑暗中,她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强迫自己入睡。然而,京城的空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将尘封的记忆强行撕开。
小院里父母的笑语,父亲灯下推演棋局的专注,母亲温柔的手抚过发顶的温暖……这些画面如同暖流,熨帖着冰冷的心房。
可紧接着,便是那撕裂夜空的惨叫,刺鼻的血腥,母亲怀中最后的冰凉,父亲绝望的眼神,以及车轮碾过冰冷官道、亡命奔逃的窒息感……暖流瞬间化作万根冰针,狠狠刺入四肢百骸!
温暖与剧痛,甜蜜与绝望,在脑海中疯狂交织、撕扯。
这一夜,梦境光怪陆离,尽是血色与火光交织的碎片。等姜时絮按着往日的习惯醒来时,窗棂已透进熹微的晨光。她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浑身疲惫不堪,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比赶路时更加耗费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