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官道,终于踏入了京城的城门。时值腊月下旬,年关将近,虽已日暮西斜,整座帝都却仿佛被夕阳熔成了赤金。
夕晖泼洒在连绵的朱门高墙、飞檐翘角上,流淌在熙熙攘攘、置办年货的人潮肩头,蒸腾起一片混合着喧嚣烟火与清冽寒气的独有气息。
秦氏的青帷马车,在这片浮金跃彩的喧闹中,沿着宽阔笔直的主街,沉稳地驶向那座象征着煊赫与威权的府邸——忠勇侯府。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一角,秦琰探出头去。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十几丈外,忠勇侯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门前,已然乌泱泱立了十数人。暖黄的灯笼光晕映照着翘首期盼的身影,那份殷切穿透了凛冽的寒风,直抵心窝。
秦琰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温和的笑意,纵然是七尺男儿,离家月余,那份切切的思念也在此刻化作暖流奔涌。马车尚未停稳,他便已迫不及待地跃下车辕。
秦琰父亲!母亲!
秦琰几步抢上前,对着门前肃立的中年夫妇,深深一揖。
秦琰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了!
身着深色锦服、面容端肃的忠勇侯秦述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
他身侧,侯夫人胡氏已疾步上前,一把扶住秦琰的手臂。她身着华贵的锦缎袄裙,满头珠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关切。
忠勇侯夫人胡氏我的儿!一路辛苦了!可累坏了?
声音带着京城贵妇特有的圆润腔调。
秦琰母亲放心,孩儿不累。
秦琰站直身体,笑容爽朗。
秦述这才开口,声音沉稳。
秦述一路还顺利吧?
秦琰顺利。
秦琰侧身,指向身后依次停稳的四辆马车,语气透着轻松。
秦琰孩儿把四位妹妹都接回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马车的帷帘被一双双素手掀起。
当先下车的秦湘、秦霜,皆是荆钗布裙难掩的清秀颜色,举止间带着江南水乡的柔婉。随后下来的秦莞,一身素净的浅紫色袄裙,气质沉静如水,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清气。
最后,那缀着素色帘络的马车门被一只纤细如玉的手轻轻推开。月白色的裙裾如水泻地,紧接着,一件玉白色的长斗篷裹着清冷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刹那间,仿佛喧嚣褪去,灯火失色。
姜时絮微微垂首,自车辕步下。墨缎般的长发只松松绾了个简单的髻,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却衬得颈项愈发修长白皙。
她抬起头,夕晖恰好勾勒出她清绝的侧颜轮廓,那双眸子,清澄澄的,如映着初冬月色的寒潭,沉静无波,却又仿佛敛尽了万千星河流光。
纤细的身姿挺立如修竹,清冷的气质似山涧初放的白栀,不染纤尘,遗世独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将周遭的华彩喧嚣都化作了背景板。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惊艳、审视、好奇,无声地汇集在她身上。侯府门前精心妆点的华丽,竟似被这抹月白清辉映衬得有些俗艳了。
忠勇侯秦述眸光微闪,率先上前几步,站定在姜时絮和秦莞面前,语气带着长辈初见小辈的温和与一丝感慨。
秦述你们……就是秦莞和姜时絮?
他的目光在秦莞沉静的眉眼和姜时絮清绝的姿容间流连。
秦莞微微屈膝。
秦莞莞儿见过伯父。
姜时絮亦敛衽施礼,姿态从容优雅。
姜时絮时絮见过舅父。
秦述感慨万千。
秦述当年离京时,你们还是牙牙学语的小囡囡,不曾想,转眼间……都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时光如梭啊!
侯夫人胡氏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她上前一步,目光在秦湘和秦霜身上一扫,温声道:
忠勇侯夫人胡氏五娘子和六娘子也出落得越发水灵标致了,一路上辛苦。
秦湘和秦霜连忙福身回礼,声音带着拘谨。
“多谢伯娘夸奖。”
秦述都饿了吧?一路风尘,想必也乏了。
秦述大手一挥,语气爽朗。
秦述快进府!晚膳早已备下,边吃边聊!
胡氏也笑着招呼。
忠勇侯夫人胡氏对,先进去暖暖身子,外面风大。
众人簇拥着,穿过那象征着无上荣光的朱漆大门,踏入忠勇侯府。门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抄手游廊蜿蜒,亭台楼阁在暮色中显露峥嵘,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象,远比荆州的秦府更添了几分深重的威仪与森严。
胡氏坐在上座,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笑意,对秦琰道。
忠勇侯夫人胡氏平日里府中就羽儿一个女孩子,冷冷清清的。如今可好了,你们都来了,这府里啊,以后必定热闹非凡!
秦琰闻言,目光在人群中一扫,问道。
秦琰母亲,这都用了晚膳的时辰了,怎么还没见羽儿?
胡氏神情自若,语气带着一丝习以为常的优越。
忠勇侯夫人胡氏哦,今日皇后娘娘宣召,进宫侍奉贵人去了。
秦琰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点头。
秦琰原来如此。
皇后宣召,看似荣耀,内里深浅,却不足为外人道。
秦述接口,对着几位侄女温言道。
秦述侄女们难得来京城,又赶上快过年了。这几日安顿好,便让你们三哥带着,好好在京里逛逛。京城的市集花灯,可比荆州热闹得多。
秦霜到底是年轻些,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秦霜真的吗?伯父?
秦琰笑道:
秦琰自然是真的。腊月里的庙会、灯市,那才叫一个摩肩接踵,火树银花。
几人正说着,忽听一道清越明丽、带着三分矜傲七分从容的声音自垂花门外传来。
秦朝羽可是三哥和姐妹们回来了?
胡氏脸上立刻绽开更深的笑容,扬声应道:
忠勇侯夫人胡氏来了来了!等你半日了!
话音未落,一道窈窕的身影已绕过影壁,款款行来。随着她的走近,原本灯火通明、宾客满堂的正厅仿佛又被点亮了一层。
秦朝羽身段高挑纤细,却丝毫不显柔弱。她今日着一身锦裙,映衬着她莹白胜雪的面容和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头戴莲花冠,两侧步摇垂下的金丝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眉间一点朱砂梅钿,更添几分秾丽妩媚。她唇角含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每一步都带着世家贵女浸淫多年的雍容气度,通身上下无处不精致,无处不妥帖,将侯府嫡女的华贵与锋芒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到来,如同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投入水中,瞬间吸引了厅内所有的目光,连带着整个空间的氛围都随之变得不一样了。即便是见惯了容貌出众之人的姜时絮,心中也不由暗赞一声:好一个光彩照人的京城第一才女!
秦朝羽的目光在厅内扫过,准确地落在了秦琰身上,以及他身侧那几位“新来的姐妹”身上。那双明澈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不动声色地丈量着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最终在姜时絮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惊艳。
她步履从容地走到厅中,对着秦述和胡氏盈盈一拜,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秦朝羽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声音清越,如珠玉落盘。
又转向秦琰,笑容明艳。
秦朝羽三哥一路辛苦了。
这声问候带着亲昵却又不失分寸。
最后,她的目光才真正落到秦湘、秦霜、秦莞和姜时絮几人身上,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富亲和力的笑容。
秦朝羽这几位便是荆州来的三位姐姐和九妹妹吧?一路劳顿,真是辛苦了。
她的目光在称呼“姐姐”和“妹妹”时,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秦湘、秦霜和秦莞身上。
秦琰笑着介绍。
秦琰羽儿,这位是姜表妹时絮,这位是五妹妹秦湘,这位是六妹妹秦霜,这位就是九妹妹秦莞了。
秦朝羽的目光随着介绍,一一落在四人身上,尤其在与姜时絮视线相接时,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她对着秦湘、秦霜、姜时絮的方向微微颔首。
秦朝羽见过三位姐姐。
又转向秦莞。
秦朝羽九妹妹。
秦湘和秦霜被秦朝羽那通身的气派和明艳灼人的目光看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迅速回礼,声音都拘谨得有些发飘。
“八妹妹。” 她们只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在这位光芒四射的侯府千金面前,荆州的闺秀做派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姜时絮却神色不变,迎着秦朝羽的目光,唇角噙着一抹清浅得体的笑意,声音清泠泠的,如碎玉击冰。
姜时絮八妹妹客气了。早闻妹妹才名冠绝京城,更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今日一见,果然风华绝代,名不虚传。
她的话语真诚,听不出半分阿谀,倒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秦朝羽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那份矜傲在笑意中显得更加耀眼。
秦朝羽表姐快别取笑我了。那些不过是外人的谬赞罢了,姐姐可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目光又转向秦莞,带着一丝新奇和亲昵的笑意。
秦朝羽原先在府里,就属我年纪最小,如今九妹妹来了,可总算有人能叫我一声姐姐了。
胡氏看着女儿,脸上满是宠溺。
忠勇侯夫人胡氏看把羽儿高兴的,话都多了起来。对了,这么晚回来,在宫里可用了晚膳?
秦朝羽闻言,回道:
秦朝羽用过了。今日也是巧了,正赶上太子殿下往皇后娘娘处请安,娘娘便留女儿一同用了膳。
她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又扫过姜时絮平静的脸。
秦朝羽席间还问起豫州风物……后来还是我说惦记着家中新到的姐妹们,急着回来相见,娘娘这才肯放女儿出宫。
“太子殿下”四个字,被她吐得格外清晰自然,仿佛只是提及一位熟悉的邻居,却又分明传递出一种不容忽视的荣耀与亲近。
胡氏满意地颔首,随即又关切地对众人道:
忠勇侯夫人胡氏好了好了,时辰确实不早了。你姐妹她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她转向秦述。
秦述点头。
秦述正是。侄女们,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莫要拘束。缺什么吃穿用度,尽管跟你们伯母说,不必见外。
这话语宽厚,却更像是一句不容拒绝的宣告。
“是,多谢伯父伯母。” 几人齐齐福身。
胡氏笑着,在仆妇的簇拥下,引着几位新来的姑娘向内院走去。
姜时絮走在最后,临行前,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厅中悬挂的一幅寒梅傲雪图。她微微抬首,厅外凛冽的寒气卷着细碎的雪沫扑在脸上,带来一丝清清醒醒的凉意。厅内暖香袭人,繁华似锦,秦朝羽那身华贵的衣裙在灯火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如同烈日下盛放的牡丹,灼灼逼人。
而她,只是一株误入暖阁的山栀,清冷素净,带着一身风雪的气息。
这朱门深深,暖阁香浓,却不知是避风的港湾,还是……更大的风眼所在?
她收回目光,随着引路的仆妇,踏入了侯府那幽深曲折、灯火重重的回廊深处。身后,正厅那明亮的灯火和秦朝羽明艳的笑容渐渐隐没在雕梁画栋之后,只余下风雪吹过檐角的呜咽,以及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浓烈而复杂的熏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