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冰冷的夜风刮过回廊,吹得灯笼剧烈摇晃,在青石板上投下不安的光影。姜时絮与秦莞疾奔至庞辅良所居的正院外,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气味。
姜时絮九妹妹,你在外面守着!
姜时絮脚步未停,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姜时絮万一里面有埋伏,你在外策应!留意任何进出之人,一个都不要放走
秦莞心头一跳,下意识抓住姜时絮的手腕。
秦莞不行!太危险了!我们一起进去!
她不能看着表姐独自涉险。
姜时絮反手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眼神沉静而锐利。
姜时絮听我的!我需要你在外面!若有异动,即刻叫人!记住,你的眼睛比进去更重要!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的阴影,那里可能潜伏着任何一双眼睛。
秦莞读懂了她眼中的深意,以及那份临危的镇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担忧,用力点头。
秦莞好!你千万小心!
她迅速退到一根粗大的廊柱后,借着阴影隐藏身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院落入口和周围的黑暗角落。
姜时絮放心,自保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姜时絮丢下一句,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她抬手叩门,声音沉稳。
姜时絮庞公?庞公可在?
指节撞击木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无人应答。
她手上加了力道,又拍了几下。“嘎吱”一声轻响,门竟被她拍开了一条缝隙——门根本没锁!
一股混合着桐油与血腥的浓烈气味,瞬间从门缝中汹涌而出,直冲姜时絮的鼻腔!她瞳孔骤缩,猛地推开房门!
烛火未熄的室内,景象触目惊心!
豫州巨富庞辅良,此刻狼狈不堪地立在那。他华贵的锦袍前襟已是一片暗红,口中不断涌出粘稠的鲜血,顺着下巴滴落,染红了前襟。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身上竟是湿漉漉的,深色的水渍浸透了衣袍,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珠,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桐油气味!
姜时絮眉头紧锁,目光迅速锁定庞辅良胸前——一柄闪着寒光的剑,精准无比地贯穿了他的心口!剑尖更是深深钉入了他身后厚重的紫檀木书柜之中,将他整个人牢牢钉死在柜子上!整个身体只有头部和四肢能微微颤动,胸口因剧痛而剧烈起伏着。
“……救……救我……”庞辅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涌出。他浑浊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姜时絮,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绝望渴求。
姜时絮没有立刻上前,而是迅速移动身形,站到了庞辅良身侧,以便更清楚地观察伤口和周围环境。她眼神冰冷,声音清晰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姜时絮你身上被浇了桐油。
庞辅良眼中瞬间爆发出更深的绝望。
姜时絮的目光如同寒冰,审视着那柄深深没入木柜的剑,以及庞辅良胸前那精准致命的位置,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刀。
姜时絮你的伤,治不了。这剑贯穿心脉,钉入木柜,无论拔与不拔,你都是死路一条。拔出剑,你立刻就会死。
她的判断基于最冷酷的医学常识。
庞辅良身体猛地一颤,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气息更加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姜时絮不再犹豫,迅速转到庞辅良正面,目光如炬,紧紧锁住他涣散的眼眸,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姜时絮是谁伤的你?再不说,你就白丢了这条命了!这一切的债,你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咽下去吗?
她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庞辅良濒死的神经上。他浑浊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那个名字……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尾部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般从窗外黑暗处激射而入!
“噗!” 箭矢精准地钉在浸透了桐油的紫檀木书柜上!
“轰——!!”
一点即燃!桐油遇火,瞬间爆发出炽热的烈焰!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质书柜、桌椅、帷幔…… 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房间就被熊熊烈火吞噬!
更可怕的是,庞辅良身上湿透的桐油衣物,也瞬间被点燃!他整个人化作了一个凄厉嚎叫的火人!那撕心裂肺、非人般的惨嚎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火焰吞噬声淹没!
姜时絮该死。
姜时絮暗骂一声,反应极快地向后急退,避开爆燃的火舌冲击!
屋内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浓烟滚滚,热浪逼人!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和燃烧的碎木屑如雨般落下!
门口的方向,一根燃烧的巨大房梁轰然断裂,带着熊熊烈火重重砸落在地,彻底封死了唯一的出口!火舌封锁了窗户,整个房间瞬间变成了一个烈焰地狱!
浓烟呛得姜时絮剧烈咳嗽,她用衣袖死死捂住口鼻,迅速环顾四周——四面火墙,出路断绝!
看来凶手心思缜密,不仅要庞辅良的命,还要彻底毁尸灭迹,甚至连她……也没打算放过!
“姜时絮!” “表姐!” “阿絮!你在里面吗?!” “娘子!”
屋外,燕迟、秦莞、岳凝、桐儿焦急万分的呼喊声穿透烈焰的噼啪声传来!如同黑暗中的曙光!
姜时絮精神一振!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目光在火海中急速搜寻可能的生路!窗户被封死,门被堵住…… 唯一的出路,只有上方!
她猛地抬头看向燃烧的屋顶!瓦片在高温下发出爆裂声!
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
她迅速俯身,捡起一根尚未完全燃烧、还算粗实的断木,狠狠砸向一扇被火焰封锁的窗户!
“哗啦!” 木格窗棂碎裂!透过火焰和浓烟,她清晰地看到了窗外燕迟那张写满惊怒与焦急的脸!
姜时絮立刻抬手,用尽全力指向燃烧的屋顶!眼中传达着无比清晰的信号:屋顶!破顶而出!
燕迟瞬间领悟!
燕迟白枫!绳索!
燕迟一声厉喝,没有丝毫犹豫!话音未落,他已如一只搏击长空的鹰隼,足尖在廊柱上重重一踏,身形拔地而起,直扑那烈焰翻腾的屋顶!
与此同时,屋内! 姜时絮拔出剑,在炽热的气浪中,身形如风般闪避着坠落的火团!她挥刀斩断几根阻挡在身前的、尚未完全塌落但已熊熊燃烧的椽木!清出一小块相对安全的立足之地!
看准时机!她抬手对准头顶一处被烧得噼啪作响的瓦顶,扣动了藏在袖中的精巧机关!
“咻——噗嗤!” 一道乌光激射而出!袖箭带着强劲的力道,瞬间穿透了燃烧的瓦片和薄弱的椽木!
哗啦一声,一个破洞出现!新鲜的冰冷空气和夜空的星光瞬间涌入!
几乎是同一时间! “砰!”燕迟的身影裹挟着寒风与焦糊的气息,如同天神降临般,从那破洞处悍然跃下!熊熊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脸庞和充满急切担忧的眼眸!
他没有丝毫停顿,落地瞬间,长臂一伸,精准无比地揽住姜时絮纤细却绷紧的腰身,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燕迟抓紧!
燕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全感!
就在他揽住姜时絮的刹那,上方洞口处,一条绳索如灵蛇般精准抛出!
白枫主子!
白枫嘶吼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燕迟左手抱着姜时絮,右手闪电般抓住绳端!
燕迟走!
屋顶上,白枫发出一声爆喝,全身内力灌注双臂,猛地发力向后纵跃!
绳索瞬间绷直!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
燕迟借着这股力道,足尖在燃烧的地面上猛地一点,抱着姜时絮,如同离弦之箭,从那烈焰翻腾的破洞中冲天而起!
眨眼之间,两人已稳稳落在烈焰之外的屋顶之上!
下方是炼狱火海,上方是清冷夜空。劫后余生的寒气让姜时絮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燕迟没有丝毫停留,拦腰抱着姜时絮,足下在屋脊上一点,身形翩然如鸿雁,稳稳落在了庭院之中,远离了那吞噬一切的火焰。
岳凝阿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岳凝第一时间冲了上来,声音都变了调。
秦莞表姐!快让我看看!
秦莞脸色煞白,抓住姜时絮的手腕就要诊脉。
桐儿娘子!吓死奴婢了!
桐儿眼泪汪汪。
姜时絮从燕迟坚实的臂弯中站定,虽然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几声,鬓发散乱,脸上也沾了烟灰,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烬,对着围上来满脸关切的众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姜时絮我没事,不用担心,只是些皮外擦伤和烟呛。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秦莞,语气急促而关键。
姜时絮人抓到了吗?
秦莞用力点头,指向被白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地上、仍在疯狂挣扎的人影,声音带着余悸和后怕。
秦莞是晴娘!你刚进屋不久,我就看见她像个幽灵一样从那边假山后闪出来,手里拿着弓箭!那支火箭……就是她射进去的!
燕迟庞辅良已死。该去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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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
姜时絮没有随燕迟等人前往府衙处理后续,而是独自留在了这座风雨飘摇的深宅大院中。她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盒,里面装着她前些日子在街市上偶然购得的一个青衣戏子木偶。她步履沉稳,踏着青石板路,走向庞夫人居住的院落。
叩响房门,开门的竟是嘉韵。她眨巴着依旧懵懂的大眼睛,歪头看着姜时絮:“晴娘……咦?这位姐姐,晴娘呢?” 她似乎在执着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姜时絮心中微涩,脸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
姜时絮晴娘有事去忙了,嘉韵小姐。她托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嘉韵懵懂地点点头,侧身让开,嘴里还嘟囔着:“好吧……我想晴娘陪我玩……” 她转身跑回屋内。
姜时絮跟着走进温暖却弥漫着悲伤的房间。庞夫人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脸上泪痕未干。
见到姜时絮,她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踉跄起身冲过来,紧紧抓住姜时絮的手,声音颤抖破碎:“姜娘子……晴娘她……她真的……?”
后面的话,她问不出口,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姜时絮轻轻扶着她在桌边坐下,将带来的木盒放在桌上,回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平静而带着一丝悲悯。
姜时絮夫人心里,不是已经清楚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却比任何回答都更残酷地印证了那个可怕的现实。
庞夫人身体一软,泪水无声地滑落,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喃喃道:“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嘉韵和小公子在不远处的榻上安静地玩着旧布偶,弟弟学着姐姐的样子摆弄小人。
姜时絮将木盒轻轻推到庞夫人面前。
姜时絮夫人,这是我前些时日在街市上偶然看到的戏子布偶。想到嘉韵小姐喜欢听戏,便想着或许能给她解解闷。
嘉韵被盒子的动静吸引,立刻放下旧玩偶跑了过来。她好奇地打开盒盖,看到里面那个做工虽然不算最精致,但色彩鲜艳、神态生动的青衣戏子木偶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把抓在手里:“娘!我喜欢这个!像晴娘给我做的!”
看着女儿脸上难得出现的一点光彩,庞夫人心如刀绞,拒绝的话哽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对着姜时絮深深低头:“……多谢姜娘子费心。”
姜时絮点了点头。她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块约莫半个掌心大小、触手温润的青白玉坠,玉质不算顶级,却雕刻着简洁流畅的祥云纹路,中间穿绳处镂空成一个小小的楼阁形状。她郑重地将玉坠放在庞夫人布满泪痕的手心。
姜时絮夫人。
她的声音低沉而恳切。
姜时絮世人常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我无法真正体会你这些年所经历的绝望和身不由己,更无权对你的选择指手画脚。但……
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诚。
姜时絮同为女子,我不忍见你与一双儿女永远困死在这座吃人的牢笼里。若有朝一日,你真的下定决心,想要走出这泥潭,或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
她指了指那枚青白玉坠。
姜时絮拿着它,去云州城的‘晨光楼’。将它交给掌柜,告诉他,你是‘青絮’的朋友。他们会尽力帮你。
庞夫人如同被烫到一般,下意识就想缩手拒绝:“不!姜娘子!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
姜时絮却坚定地将她的手连同玉坠一起合拢。
姜时絮收下它。不要觉得负担。
她看着庞夫人红肿含泪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力量。
姜时絮就当……是我想拉你一把。并非施舍,而是……我想看看,离开了这腐朽的深宅,夫人和孩子们,能活出怎样新的天地。
她的目光扫过懵懂不知事的嘉韵和安静依偎在姐姐身边的小公子,声音更柔和了些。
姜时絮若夫人日后真有能力了,再允我一个要求也不迟。
庞夫人死死攥着那枚带着姜时絮体温的青白玉坠,仿佛攥着灰烬中最后一粒火种。她看着姜时絮平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神,看着孩子懵懂的脸庞,巨大的悲恸、茫然与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冲撞。
最终,她猛地站起身,对着姜时絮,深深地、无比郑重地行了一个揖礼,泪水再次决堤,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好!姜娘子大恩,我永世不忘!若有来日,无论姜娘子提何要求,就算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姜时絮伸手将她扶起。
姜时絮夫人言重了。好好活着,好好教养小公子,让他明是非,懂担当,便是最好的报答。
她最后轻轻摸了摸小公子柔软的发顶,对庞夫人颔首示意,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这间弥漫着悲伤与新生气息的屋子。
身后,隐约传来嘉韵抱着新得的青衣木偶,又开始无意识地哼唱起那熟悉的调子,断断续续,如同一个解不开的谜: “慈航……引路……指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