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秦琰便带着秦莞去了府衙应卯,落樱院里显得格外清静。
姜时絮换了身便于行走的素缎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棉斗篷,带着桐儿悄然出了侯府侧门。
她今日打算在京城各处转转,一来熟悉环境,二来也为雀儿巷的新宅添置些日常用度。
主仆二人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市边缘。人声渐杂,各色铺面鳞次栉比,空气中混杂着刚出炉的点心甜香、生肉的血腥气以及各种杂物堆积的尘味儿。
行至一处不甚起眼的小店门前,一阵独特的、带着浓郁鲜香的暖风扑面而来。
“咕噜……”桐儿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唱起了空城计。她尴尬地捂住肚子,对上姜时絮投来的目光,嘿嘿一笑,小声道。
桐儿娘子,奴婢好像……饿了。
姜时絮唇角微扬,目光落在那飘着热气的简陋招牌上——“XX鱼粥”。小店刚开门不久,灶膛里的火正旺,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浓稠粥羹,几片雪白的鱼片在粥中若隐若现,香气诱人。
姜时絮那就尝尝这京城的鱼片粥吧。
姜时絮说着,率先走了进去。
时辰尚早,店里只有她们两位客人。掌柜兼跑堂的是个三十出头、面色憨厚的汉子,见有客来,立刻热情招呼:“哟,二位客官来得真早!快请坐!小店刚开火,灶头正热乎!不是我吹,这西市方圆几条街,就属我家这生滚鱼片粥最地道!”
姜时絮拣了张靠里、还算干净的方桌坐下,温声道:
姜时絮掌柜的好生意。那就先上两碟小菜,再上两碗鱼片粥。
“好嘞!您稍等片刻,马上就来!”掌柜麻利地应着,转身就去忙活。
桐儿好奇地打量着这间狭窄却不失烟火气的小店,目光忽地定在门口,惊讶地拽了拽姜时絮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
桐儿娘子!您看那边……是不是世子殿下?
姜时絮循声望去。透过薄薄的晨雾和喧闹的人流,果然看见燕迟那挺拔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身旁还跟着一个穿着京兆府衙差服色的精干汉子展捕头。两人步履匆匆,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店铺和行人,显然在查探什么。
燕迟也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店内的姜时絮。他脚步一顿,随即大步流星地朝小店走来,掀开挡风的厚布帘,带着一身寒气在姜时絮身侧的条凳上坐下。
燕迟阿絮。
燕迟唤了一声,语气熟稔,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确认她无恙。
姜时絮颔首,指了指桌上刚送来的热粥。
姜时絮殿下来得巧,可要尝尝这‘西市最地道’的鱼片粥?
燕迟的目光在那翻滚着热气的粥锅里停留一瞬,又看了看姜时絮面前那碗雪白鱼片衬着碧绿葱花、引人垂涎的粥,点头道。
燕迟好。
一路追踪线索,腹中确是饥馑。
姜时絮便扬声对掌柜道:
姜时絮麻烦掌柜,再上两碗粥,两碟小菜。
“得嘞!”掌柜手脚麻利地应下。
燕迟阿絮怎会在此?
燕迟接过小二递来的热茶漱了漱口,低声问道。
姜时絮闲来无事,出来随意逛逛,添置些物件。
姜时絮语气平淡,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他略显风尘的衣襟。
姜时絮殿下这是……又有案子了?
燕迟微微颔首,并未深言,只道:
燕迟循着些线索到此。
他敛了神色,目光转向展捕头,示意他继续说。
展捕头看了一眼姜时絮,见她气度沉静,又与世子相熟,便放下顾虑,当着她的面低声道:“殿下,您觉得这第三位遇害的小娘子,生前是否有可能来过此地?”
燕迟的目光扫过小店简陋却打扫得干净的环境,沉声道:
燕迟她家住城外,难得进城采买一次。这里的鱼片粥在西市颇为有名,物美价廉,她若进城,多半会想尝尝这地道滋味。她的胃容物里,也确有未曾完全消化的鱼糜和粳米。
姜时絮安静地听着,端起自己的粥碗,小口啜饮。滚烫鲜香的粥滑入喉中,熨帖着微凉的肠胃。
就在这时,掌柜端着新粥和小菜过来。姜时絮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腰间,动作微微一顿。只见他腰带一侧,赫然别着一个崭新的粉红色荷包,绣工精致,显然是女子物件。
姜时絮放下粥碗,唇边噙起一丝温和无害的好奇笑意,指着那荷包问道:
姜时絮掌柜小哥,看你这荷包样式精巧,绣工也好,可是家中娘子新绣的?莫非最近好事将近?
掌柜闻言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荷包,脸上立刻堆起憨厚的笑,连连摆手:“哎哟,客官您可误会了!这荷包哪是我的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荷包解下,“是前些日子,有位小娘子来小店喝粥,不小心落下的。我这不寻思着,她要是回来找寻,我挂在腰上显眼些,她一眼就能瞧见嘛!省得放抽屉里给忘了。”
此言一出,姜时絮与燕迟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第三位死者,生前最后用餐之处,极可能就是此地!她落下的荷包,此刻成了关键!
姜时絮立刻追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姜时絮那掌柜可还记得,那位小娘子当日穿着什么样的衣衫?
掌柜努力回忆着:“穿着……哦!好像就是普通的葛布衣裳,颜色有点素,像是灰扑扑的……”
“殿下!”展捕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刚刚仵作初步验看,死者穿的正是葛布衣裳!”
“啊?死了?!”掌柜瞬间脸色煞白,吓得往后一缩,手里的荷包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道,“那、那小娘子……死了?那这荷包……这……这……”他像是捧着个烫手山芋,手足无措地看向燕迟和展捕头,“官爷,您看这……”
姜时絮伸出手,语调温和带着安抚。
姜时絮小哥莫怕,这荷包既是物证,便交由我们吧。
她接过那粉色的荷包。指尖触及荷包布料时,微微一滞——内里似乎衬着一张折叠的硬纸。
她不动声色地摸索了一下,果然在夹层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她抽出纸条,直接递给了身旁的燕迟。
燕迟迅速展开纸条,锐利的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和印信,神情一凝。
燕迟是定制嫁衣的契书!取嫁衣的日期,正是死者失踪那日。
线索骤然明朗!锦衣阁!燕迟豁然起身。
燕迟白枫。
一直守在店门外的白枫应声而入。
白枫属下在!
燕迟按舆图方位,即刻带人包围锦衣阁!捉拿行凶之人!
燕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气。
燕迟动作要快!不得走脱一人!
白枫是!
白枫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疾步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晨雾中。
案情急转直下,姜时絮也站起身。
姜时絮我与殿下同去衙门看看后续。
她转头对桐儿低声吩咐了几句,桐儿立刻点头,拎起姜时絮今日采买的一小包物件,转身快步朝雀儿巷方向走去。
京兆府衙门内,气氛紧张。郑府尹正拿着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查看着契书上那枚小小的印信。
郑府尹确是锦衣阁的私印!
郑府尹放下放大镜,长舒一口气,随即又紧锁眉头。
秦莞眼下证物丢失,不能再没有口供。郑府尹,就算行凶人如期归案,没有物证,成王仍可信口雌黄。
郑府尹急得额头冒汗。
郑府尹那该如何是好?时间紧迫啊!
姜时絮站在燕迟身侧,目光沉静如水。她来时路上已听燕迟简述了案情关键——成王拖延时间,阻挠迟查案。此刻,她脑海中念头飞转。既然物证丢失已成定局,那便需另辟蹊径。
姜时絮郑大人,
姜时絮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姜时絮眼下局势,与其被动等待物证出现,不如主动出击。您不妨……即刻上一道请罪折子。
郑府尹愕然。
郑府尹请罪?
燕迟目光一闪,瞬间领会了姜时絮的意图,接口道:
燕迟不错。郑大人,您身为京兆府尹,责无旁贷。立刻上书请罪,言明物证被歹人窃走,案情侦破遭遇阻碍。至于成王那里……
他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燕迟他若再想借此搅局,便是阻挠破案,罔顾法纪!
郑府尹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这招以退为进,看似自承过失,实则将压力和质疑精准地推向了试图搅局的成王!
他身为府尹,主动请罪,姿态已足。而成王若再纠缠于丢失的物证,反而显得别有用心,欲盖弥彰!
郑府尹妙!妙啊!
郑府尹激动得胡子微颤,对着姜时絮和燕迟深深一揖。
郑府尹姜娘子一语点醒梦中人!下官愚钝!大恩不言谢!
他不再迟疑,转身大步流星地奔向书房,挥毫泼墨去了。
处理完府衙急务,燕迟看向姜时絮和秦莞,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另一重提醒。
燕迟眼下,你们该想的,是今晚宫宴的事了。
姜时絮心头猛地一紧。
燕迟看着她瞬间苍白的指尖,继续道:
燕迟圣上龙体欠安,难得设宴。九先生身为我招揽的贤才,定在宣召之列。
他的目光落在姜时絮身上,带着一丝不容回避的洞悉。
燕迟忠勇侯阖府受勋,府中适龄的娘子们……自然也免不了要去露个脸。
必须要去吗? 姜时絮袖中的双手倏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压下心底翻涌的血气和恨意。宫宴之上,极有可能……就要直面那个身居高位、双手却沾满她至亲鲜血的仇人!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当场拔剑!
燕迟的目光如同幽深的古井,仿佛看穿了她心底的惊涛骇浪,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燕迟忠勇侯的心思,你应当明白。他接你们四位年轻娘子入京,此等宫宴场合,岂会错过?
这话说的隐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忠勇侯府需要年轻貌美的女儿们在贵人面前露脸,为家族联姻铺路,拉拢势力。而容颜清绝、性情看似温顺乖巧的姜时絮,无疑是其中一枚极好的、容易被掌控的棋子。
但他们显然打错了算盘。姜时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温顺乖巧?省油的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姜时絮……知道了。
走出京兆府衙门,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只见岳凝正站在石阶下,旁边站着燕离。燕离似乎刚与岳凝说完话,正转身欲走。
岳凝七哥!
燕离看到燕迟出来,咧嘴一笑,抬手挥了挥。
燕离事情妥了?那我先走了!
燕迟明日一早,我就去给夫人拜年。
燕离好嘞!等你!
燕离潇洒地挥挥手,大步流星地混入早市的人流中。
秦莞看到岳凝,诧异道:
秦莞凝儿,你怎么在这?
岳凝立刻上前,挽住秦莞的手臂,又冲着姜时絮挤挤眼。
岳凝还不是七哥!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打发人来,让我赶紧准备几套进宫赴宴的衣裳首饰!还得临时抱佛脚,教教你们宫里的规矩!
她说着,故意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岳凝你们可不知道,京里那些豪门贵女,个个都是修炼成精的!八百个玲珑心窍都不止!我要是不给你们紧急塞点‘护身符’,怎么放心把你们丢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呀!
姜时絮被她夸张的语气逗得莞尔,心中紧绷的弦也略松了松,接口道:
姜时絮怕什么?真到了那场合,我们只管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任她们有八百个心眼子,在我这里,一律当做实心的木头疙瘩便是。
秦莞也忍俊不禁,点头附和。
秦莞就是,任她千般算计,我们岿然不动,她们那心眼子也就无处施展了。
岳凝瞪大眼睛。
岳凝噗……真亏你们想得出这招!好一个‘一傻一聋破万功’!行吧行吧,也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燕迟走到近前,看着岳凝,郑重嘱咐道。
燕迟凝儿,宫宴之时,我需得抽身去福宁宫看望太后。我不在席间,若有任何人敢欺负你们,尽管打回去。
岳凝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扬了扬下巴,眉眼间尽是张扬傲气。
岳凝予承予祖之风,我祖母那暴脾气人尽皆知,七哥,你应该嘱咐我不要下手太重才是。
此话一出,连秦莞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祖母的彪悍,那是京城勋贵圈子里人尽皆知的传奇。
这时,秦莞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一个精巧的白瓷小葫芦瓶,小心地倒出两粒乌溜溜的小药丸,递给姜时絮一颗。
秦莞表姐,这是解酒丸,宫里御酒烈得很,先含一粒。
姜时絮接过,道谢。她看了看手中的药丸,又看向燕迟,略一迟疑,还是将另一颗递了过去。
姜时絮殿下?
燕迟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就着她莹白的手指,低头,温热的唇瓣轻轻擦过她的指尖,将那粒药丸直接含入口中。
指尖传来微湿温热的触感,如同羽毛拂过。姜时絮心头猛地一跳,耳根瞬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飞快地将手收回袖中,指尖微微蜷起。
岳凝七哥!
岳凝在一旁看得分明,故意拖长了声音。
岳凝你怎么也不问问阿絮给的是什么就吃了?也不怕是毒药?
燕迟咀嚼着口中略带清苦回甘的药丸,目光坦然地看着姜时絮,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低沉平稳。
燕迟阿絮给的,何须问?便是毒药,死在……嗯……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改了口,语气却极其认真。
燕迟也甘之如饴。
姜时絮只觉得脸上热度更甚,下意识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手臂一下,嗔道:
姜时絮胡说什么!这是九妹妹配的解酒丸!
秦莞忍着笑,连忙解释。
秦莞殿下放心,这药丸虽不能真个千杯不醉,但护住脾胃,抵挡个百杯之量,还是绰绰有余的。
岳凝我也要!
岳凝立刻凑过来,朝秦莞张开嘴。
岳凝啊——
秦莞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乐,笑着拈起一粒药丸,塞进她嘴里。岳凝含着药,得意地朝燕迟扬了扬眉毛,眼神里分明写着:看吧,我也有人喂!
燕迟失笑,摇摇头,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掠过姜时絮微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许。晨光熹微,照着这衙门前短暂而鲜活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