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脑袋寄放处】——

流光溢彩的殿宇内，熏香袅袅，丝竹靡靡。姜时絮在宫娥无声的指引下，于雕花长案后落座。身旁是一位身着鹅黄锦缎袄裙、眉眼温婉的少女，看座次应是曲凌候府的娘子。二人目光相接，彼此微微颔首，算是无声的客套。

她的左侧邻桌便是秦莞与岳凝，二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前桌端坐着圣眷正浓的公主燕蓁与忠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冯沉碧，俱是华服盛妆，贵气逼人。

而后桌，忠勇侯府的席位处，秦朝羽姿态优雅地跪坐着，胡氏则面带得体笑意，目光不时扫过全场，如同一位审视领地的女主人。大殿之上，衣香鬓影，寒暄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织就一片繁华喧闹的景象。

姜时絮刚垂眸敛神，试图将自己隐没于这片繁华之下，忽觉手臂被轻轻戳了一下。她侧首，对上一双亮晶晶、盛满好奇与惊艳的眸子。身旁那位曲凌候府的少女凑近了些，婴儿肥的脸颊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善意和兴奋，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程圆你生得可真好看！像画里的仙子似的！我…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少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

程圆我叫程圆，圆滚滚的圆！

她眼中的纯粹与热忱，如同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让姜时絮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弛了一瞬。姜时絮唇角自然漾开一抹柔和的笑意，声音也放得轻柔。

姜时絮姜时絮。你也很可爱呀，程娘子。

程圆唔！

程圆被这句温柔的夸赞击中，双手猛地捂住自己泛红的脸颊，像是怕泄露了过于雀跃的心情，只从指缝里透出又惊又喜的低呼。

程圆漂亮姐姐夸我了！好开心！

姜时絮被她这毫不做作的欢喜模样逗得眉眼弯弯，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暖意。

程圆放下手，亮晶晶的眼睛依旧黏在姜时絮脸上，带着点探究。

程圆姜姐姐，我以前怎么没在京城见过你呀？你生得这样好，若是见过，我必定记得牢牢的！

姜时絮温声解释。

姜时絮我刚刚回京，此前一直生活在荆州。

程圆原来如此！

姜时絮程圆恍然大悟，随即热情更盛，身子又凑近了些。

程圆那姜姐姐一定对京城还不熟吧？我可以带你玩遍京城，吃遍京城哦！哪条街上藏着最香的烤鸭，哪个巷子里的糖蒸酥酪最地道，哪家果子铺的蜜饯最爽口……我都门儿清！

她拍着胸脯，一脸“包在我身上”的豪气。

姜时絮含笑应下。

姜时絮好啊，那就有劳程娘子带我熟悉京城了。

程圆不客气不客气！

程圆笑眯眯地摆摆手。

程圆我就喜欢和漂亮姐姐玩！

她的笑容毫无城府，带着少女特有的明媚，让这浮华宫宴的一角，多了几分难得的鲜活气息。

然而，这份短暂的轻松并未持续多久。

“圣——上——驾——到——！”

袁庆那尖利高亢的唱喏声如一道无形的鞭子，瞬间抽碎了所有的喧闹私语！整个大殿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牵引，齐刷刷地投向正前方右侧那道厚重的鎏金殿门！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整齐划一地响起，满殿权贵命妇、王公大臣，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朝着那开启的殿门方向伏跪下去！

“圣——上——万——安——！” 山呼海啸般的礼拜声在空旷的大殿中隆隆回荡，庄严而压抑。

姜时絮随着众人一同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袖中的双手，在层层叠叠的广袖遮掩下，早已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锚点，将她几乎要被汹涌恨意吞噬的神智牢牢钉在躯壳之中。

一道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浑厚嗓音，如同闷雷滚过苍穹，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燕淮太后凤体，稍有不适，朕替她老人家照看各位。今日除夕宫宴，君臣同乐，诸位不必拘束才好。

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却又刻意透出几分温和。 “谢——陛——下——隆——恩——！”众人齐声应和。

燕淮平身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各自归座。大殿中重新响起声音，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带着帝王特有的审视。他的目光在岳凝和秦莞身上停留片刻，开口道：

燕淮凝儿，你身边这位，便是大长公主新收的义孙女？

岳凝立刻起身，恭敬回道：

岳凝回陛下，正是。

秦莞亦离席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清越沉稳。

秦莞民女秦莞，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安。

皇帝微微抬手。

燕淮不必多礼。

秦莞多谢陛下。

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带着几分长辈的调侃。

燕淮大长公主已将来信告知朕荆州之事，信中特意叮嘱了，要朕务必照看好她的两个义孙女。老人家还威胁说，若朕怠慢了，她就要抡着鞭子亲自来京城问罪，朕是甚怕呀！哈哈哈哈！

笑声在殿中回荡，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

秦莞莞尔，应对得体。

秦莞陛下放心。民女定会照顾好自己，绝不敢让大长公主忧心。再者，民女为公主殿下开的方子有清心去火之效，她老人家近来已许久不抡鞭子了。

皇帝闻言，笑声更畅快了几分。

燕淮哦？秦九娘子的医术竟如此高明，还能令人改了脾性？看来大长公主的信中夸赞，并无虚言。

岳凝趁机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秦莞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岳凝陛下，莞儿妹妹的医术，我可是亲眼所见，在荆州，百姓们都称她为‘小医仙’呢！

皇帝连连点头。

燕淮好！好！大长公主慧眼识珠！

他目光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探寻。

燕淮哎？朕怎么只见了秦九娘子，不见另一位义孙女？

这看似随意的一问，如同冰锥骤然刺入姜时絮的脊背！

她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颤！先前强行压下的心悸瞬间汹涌回笼。原以为能在这场盛宴中做个不起眼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熬到结束，未曾想，那高踞龙椅的九五之尊，竟亲自点了她的名！

见岳凝和秦莞担忧的目光投来，姜时絮深吸一气，压下喉间的腥甜之感，缓缓起身。温婉乖顺的面具瞬间覆上眉眼，她垂着眼眸，姿态恭谨地走向大殿中央。

这一动，立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探究、审视、羡慕、妒忌……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将她缠绕裹挟！低低的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四周蔓延开来。

“这是谁家娘子？竟得陛下亲询？” “听说是忠勇侯府的亲戚，姓姜？” “荆州来的？生得如此……钟灵毓秀！” “秦氏竟藏着这般人物？秦八娘子已是绝色，这位表姑娘……” “嘘！小声些！”

姜时絮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裙裾未曾掀起一丝涟漪。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刺探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秦朝羽的目光尤为复杂，带着一丝冰凉的审视；胡氏脸上维持着侯夫人的端庄，眼底却划过一缕晦暗不明的光。

她心中早已将那龙椅上的人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在御座前数步之遥站定，盈盈下拜，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

姜时絮民女姜时絮，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安。

头颅低垂，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颈项。

燕淮不必多礼。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审视。

燕淮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这句话如同惊雷，再次在殿中激起一片细微的骚动。姜时絮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秦莞在席位上紧张地攥紧了帕子。

指尖的刺痛感再次传来，姜时絮强迫自己维持着那份恭顺的惶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刹那间，四目相对！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触及姜时絮面容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那张脸……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和那微微垂落的眼尾弧度……竟与记忆中那张清癯孤傲的脸隐隐重叠！指尖下意识地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浑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燕淮姜姑娘……生得倒是面善。朕瞧着你，倒像一位……故人……

“故人”二字，如同淬毒的利刃！姜时絮袖底的手瞬间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血肉深处！她唇角却迅速勾勒出一个堪称完美的、带着受宠若惊与茫然无措的浅笑，眼尾微微向下垂落，将那份“惶恐”演绎得楚楚可怜。

姜时絮陛下说笑了。民女粗鄙，生于乡野，长于荆襄之地，怎敢与陛下记忆中的贵人相提并论？民女初到京城不久，连京城的东西南北都尚未分清呢。

声音细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和自贬。

皇帝指尖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脸上反复逡巡，试图从那温顺怯懦的表象下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属于那个人的孤高清冽。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少女的恭谨、惶恐与一丝不谙世事的懵懂。

半晌，皇帝才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语气似乎松快了些，带着点释然。

燕淮许是朕一时眼花，瞧差了。毕竟这世间芸芸众生，相似的眉眼也并不罕见。

捕捉到这丝松动，姜时絮心中警铃稍缓，几乎立刻顺着话头，眉眼弯弯地绽开一个更为生动的笑意，将那份“腼腆”与“天真”推到极致，声音也清亮了几分。

姜时絮陛下说的是！前几日民女去逛庙会，还被一个卖糖人的老伯错认成他多年不见的远房侄女呢！那老伯拉着我的手，非说我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瞧着就跟他侄女小时候一模一样，亲切得很！

她说着，还配合地抬起手，有些笨拙地拢了拢耳边并不存在的碎发，动作带着小门小户姑娘的拘谨局促，哪里还有半分“故人”的清冷风骨？

岳凝见状，悬着的心落下大半，立刻笑着接话，语气带着几分娇憨的抱怨。

岳凝可不是嘛！陛下您不知道，阿絮打小在荆州长大，爹娘又去得早，寄居在亲戚家中，性子最是柔顺温和了。她这眉眼间天生带着股子软和劲儿，跟陛下您认识的那些个端贵重仪的贵人，气质可差得远喽！

一边说，一边悄悄给秦莞递了个“快跟上”的眼色。

秦莞心领神会，立刻笑着开口，语气熟稔自然。

秦莞表姐还总跟我念叨呢，说京里的贵女姐姐们描眉画黛的手艺真是精巧绝伦，不像她，笨手笨脚的，连那上等的螺子黛都用不惯，生怕画坏了反倒显得俗气，丢了侯府的颜面。所以她才总是素面朝天的。

姜时絮适时地配合着垂下眼帘，脸上飞起两朵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更添了几分羞赭。

姜时絮九妹妹快别说了……民女哪懂得这些装扮门道。此番能沾光跟着妹妹们来这宫宴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天家气派，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福气了，哪里还敢跟旁的贵人姐姐们比什么……

她将那份“没见过大世面”、“安分守己”、“寄人篱下”的柔弱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御座之上，皇帝看着她这副眉眼低垂、羞怯温顺的模样，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摩挲着。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熟悉感，尤其是垂眼时眼尾那抹令他心惊的弧度，此刻在少女极力表现的怯懦、笨拙与惶恐下，被冲淡得几乎无迹可寻。

记忆中的太傅江楼玉，孤高清绝，如寒潭孤月，傲骨铮铮，岂会是眼前这副小家碧玉、谨小慎微的模样？

一丝疑虑终究被眼前的“真实”压下。皇帝忽然笑了，那笑意似乎终于带上了一点长辈式的慈和。

燕淮倒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袁庆，语气随意地吩咐道：

燕淮既然是凝儿的义妹，往后在京中若有难处，只管跟凝儿开口。初次见面，朕赏你杭绸一匹，上好胭脂一盒，权当是朕给你这孩子的见面礼了。

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姜时絮立刻屈膝，深深地拜下去，声音带着“感激涕零”的微颤。

姜时絮民女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低垂的额角贴在冰冷的地砖上，遮掩了她眼底瞬间掠过的冰冷寒芒。嘴角那抹温顺的笑意依旧挂着，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紧攥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一片濡湿粘腻。狗皇帝暂且信了这层伪装，可他方才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探究，如同潜伏的毒蛇，绝不会就此轻易打消。

当她捧着那象征着“圣眷”却也如同烫手山芋的赏赐，步履平稳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时，旁边的程圆立刻小心翼翼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程圆姜姐姐，方才……吓死我了！你没、没事吧？

姜时絮转头看向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温暖而毫无阴霾的笑容，清澈的眼底映着程圆担忧的小脸，声音轻柔得如同春日絮语。

姜时絮没事呀，你看，陛下待我多好，还赏了我这么好的东西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的片刻，她耗费了多少心神，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一字一句，一颦一笑，都在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张名为“柔弱无害”的大网，将那份致命的“相似”，牢牢地裹进了“寄人篱下”、“懵懂无知”的壳子里。

殿中乐声再起，觥筹交错，一派祥和。然而，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姜时絮端坐案后，浅抿着杯中琼浆，目光平静地掠过御座的方向，眼底深处，一片冰封的深潭，寒彻骨髓。这宫阙的每一寸金碧辉煌，都浸染着她至亲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