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朔西急报如同冰锥,猝然刺破了京城的平静——今年拨往朔西大营的军饷,竟出了纰漏!兵部已乱作一团,彻查的公文雪片般飞传。皇帝念及燕迟出身朔西军,深谙边关疾苦,特命他协同兵部督办此案。
军饷!又是军饷!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燕迟心口,瞬间燎起熊熊烈焰!十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黄金劫案”惨剧犹在眼前——押送队伍全军覆没,饷银不翼而飞,多少袍泽兄弟因缺粮少药、饷银无着而血洒疆场,埋骨黄沙!如今,竟还有人敢将贪婪的毒爪伸向朔西军?!
燕迟怒极反笑,周身散发的寒意让兵部大堂的空气都为之冻结。他自幼在朔西军滚爬长大,那些粗粝的风沙、滚烫的热血、同生共死的袍泽情谊早已融入骨血。动朔西军的军饷,便是掘他的根,剜他的心!
姜时絮心头亦如压上了沉铅,隐隐的不安在蔓延。作为云外楼楼主江楼玉之女,她自幼浸淫卜筮星象、奇门遁甲,那窥探天机、推演命数的本领早已刻入骨髓。一句“紫微星裂”,为云外楼招致灭顶之灾,熊熊烈焰吞噬了楼阁,也吞噬了她无忧的童年。自那以后,她便很少用卜卦算命之术。
然而此刻,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她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掐算,古老深邃的推演路径在脑海中飞速流转。
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眼,指尖微微发凉——卦象竟隐隐指向睿亲王!一场血光之劫,如乌云压顶,悬于其命宫之上。
不管过往有多少恩怨纠葛,睿亲王终究是燕迟的父亲。她不愿见燕迟承受丧父之痛,更不愿见他因至亲遭难而心如刀绞。
她已经没了爹爹和娘亲,她不想他也没有。
无声的叹息在心底化开,她走到窗边,提笔蘸墨,寥寥数语,将卦象隐晦警示与“留意王爷安危”的托付写入素笺。唤来信鸽,看着那洁白的羽翼融入铅灰色的天际,朝着陈烨所在的方向振翅而去。
但愿……这份警讯,能化去一丝厄运的锋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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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饷案的阴霾尚未驱散,新一具冰冷的尸体,便如同天道社早已写就的死亡宣言,准时降临——观音镇血案的第三案:寒冰之刑,在京城重现!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急促而沉闷。展捕头的声音裹着凛冽寒风,穿透厚重的车帘:“死者的身份确认了!是醉仙楼雇佣的冰窖看守,名叫胡德全,年过四十……”
秦莞与姜时絮对视一眼,眉头紧锁。醉仙楼?又是醉仙楼!
马车冲入城西一片破败的民坊,最终在一座陈旧的两进宅院前刹住。衙役们举着火把,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火光跳跃,映照着门楣斑驳的漆色和一张张凝重肃穆的脸。
冰窖的入口如同巨兽张开的森冷口器。两名奉命看守的衙差冻得面色发青,牙齿咯咯打颤,在门口缩着肩膀跺脚。厚重的木门刷着铅漆,隔绝内外,却依旧挡不住那股刺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出。靠近门边的冰块,早已融化成一滩浑浊冰冷的泥水。
姜时絮裹紧披风,踏入窖内。寒气如同无数冰针,瞬间穿透衣物,刺入骨髓。昏黄的灯笼光线下,胡德全蜷缩的身体倒在窖心深处,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裸露在外的手腕、手背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死灰苍白,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闪着幽光的白霜。眉睫皆白,口唇乌青,整个人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
秦莞紧随其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尸体周围。冰窖地面铺着大块青石板,冷硬光滑。她的视线猛地钉在胡德全身下被遮挡的地面——一道暗褐色的、与周遭青灰石板格格不入的泥土印痕!
秦莞快!
秦莞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秦莞把这个脚印拓下!
一名捕头立刻上前,熟练地将拓印纸覆盖在那道清晰的泥印之上。
展捕头凑近观察,疑惑道:“这……难道是死者的脚印?”
“不!”秦莞蹲下身,指尖拂过死者裤脚鞋后跟沾染的、更为新鲜的泥土印记,声音冰冷。
秦莞根据死者的衣服,还有鞋后跟的土痕,行凶人应是将死者在外杀死后拖进来的……
姜时絮的目光则如同探针,在狭小冰冷的窖室内一寸寸扫过。除了尸体周围的拖痕和那枚关键脚印,再无其他显眼痕迹。她顺着进来时踩出的杂乱脚印后退几步,目光如炬,最终落在了入口门槛内侧——那里有一小片尚未完全冻结的、颜色略深的濡湿地痕。
她凑近细看,昏黄灯光下,门槛缝隙处,赫然沾染着几点细微的、尚未被水完全晕开的暗红色粉末!
姜时絮关上窖门!
姜时絮陡然出声,清冷的命令在冰窖中回荡。
厚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当门板完全闭合的刹那,秦莞手中的灯笼猛地抬高——
火光摇曳! 一幅巨大、狞恶、铺满了整扇门板背面的图案,狰狞地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漆黑如墨的巨大花瓣层叠翻转,形成吞噬人心的漩涡,猩红的花蕊在漩涡中心如同凝固的、即将滴落的血泪!那正是天道社宣示审判、昭告死亡的徽记——黑色的无义花!
姜时絮冰冷的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洞察一切的寒意,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姜时絮‘寒冰之刑’……天道社以此惩戒……六亲不认、背弃血脉亲伦之人!
燕离这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秦莞立刻看向岳凝和燕离。
秦莞凝儿,你和燕离去查问一下死者与亲朋好友的关系。
“是!”岳凝与燕离领命,快步冲出冰窖。
展捕头指挥衙役小心地将胡德全僵硬的尸体抬起,放置担架,盖上白布。一行人沉默地退出这如同冥府入口般的冰窖。
回衙的路上,寒气似乎还在骨缝里残留。秦莞与姜时絮并肩而行,脚步踩在寂静的路上,发出单调的回响。沉默弥漫了片刻,秦莞终是忍不住侧过头,目光带着探究的锐利,看向身旁清冷如月的女子。
秦莞表姐……似乎对天道社……异常了解?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试探。 姜时絮心中瞬间了然。这正是她想要的局面,只是没想到秦莞的嗅觉如此敏锐。她面上不动声色,脚步未停,只微微偏头,露出恰到好处的些许疑惑。
姜时絮九妹妹……何出此言?
秦莞放缓了脚步,目光依旧紧锁着姜时絮,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看出一丝涟漪。
秦莞张相士提及圣女之时……表姐的神情,并非寻常的震动或悲悯。
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秦莞我看到了……一种压抑的、深入骨髓的……愤恨。
果然是那一刻! 姜时絮心头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沉静。她目光投向远处抬着担架前行的模糊人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的边缘,仿佛在汲取一丝暖意,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波澜。片刻,她才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飘渺的怅惘。
姜时絮九妹妹……看错了。
她微微摇头,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瞬间翻涌又被强行压下的情绪。
姜时絮不是愤恨……是悲悯。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鬓边碎发,动作优雅而带着一丝脆弱感,语气放得更加柔和,如同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悲伤的故事。
姜时絮你想想……一个才十岁的孩子。没有童年,没有自由,像一味珍贵的药材,被圈养在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全身的血液,被当作能治百病、解万毒的灵丹妙药,定期被索取……最后,还要因为试图逃离这地狱,而被追杀至死……
她顿了顿,声音里浸透了真实的哀伤,抬起眼望向秦莞,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令人心碎的惋惜。
姜时絮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怜、更绝望的事吗?我只是听着……心里便像堵了千斤巨石,难受得紧。
她的目光飘向道旁屋檐下挂着的空鸟笼,声音愈发轻柔,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凄凉。
姜时絮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鸟儿。它有漂亮的羽毛,本该在天空自由翱翔,却被人关在一个小小的金丝笼里。整日供人赏玩,喂它再好的粟米,它也蔫蔫的。后来……连扑腾翅膀的力气都没了,就那么孤零零地……病死在笼子里。
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带着霜雪的重量。
姜时絮连死亡……都不得自由。
秦莞望着她眼中那真切得毫无作伪的浓烈悲悯与惋惜,听着她柔软哀伤的语调,心中的疑虑如同被投入温水的冰块,悄然融化了大半。
她不由得也随着那描述,想象着药人圣女和金丝雀的悲惨命运,心底涌起一阵酸涩,轻叹道:
秦莞表姐说的是……确实……可怜至极。
然而,那丝被触动的情感之下,敏锐的直觉仍未完全消散,她低声道:
秦莞只是……我总觉得,表姐心中所知,远不止说出来的这些。
姜时絮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没有否认,反而侧过头,对着秦莞坦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甚至……几分自嘲。
姜时絮人心如幽谷,所知所想,远比能说出口的要多得多。这……很奇怪吗?
她的目光清澈,直视着秦莞的双眼,仿佛要看到她的心底去,语气骤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反问。
姜时絮难道……九妹妹觉得,我与那天道社,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牵扯不成?
这一问,直指核心! 秦莞心头一跳,对上姜时絮坦荡而略带质问的目光,竟一时语塞。她连忙摆手,脸上掠过一丝被看穿的窘迫与歉意。
秦莞表姐别多心!我绝无此意!只是此案太过诡谲离奇,桩桩件件都透着邪气,我……难免思虑过度,胡思乱想罢了。
她急于解释,语气带着真切的情急。
姜时絮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不再追问,目光投向已拉开一段距离的衙役队伍。
姜时絮快走吧,
她轻轻拍了拍秦莞的手臂,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姜时絮掉队了。
冰窖深处那扇门板上狞恶的无义花,如同烙印在黑暗中的诅咒,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序曲,远未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