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秦莞与岳凝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宫径尽头,亭内重归短暂的寂静。
暖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拂过,撩动姜时絮素色的裙裾。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石案前那个兀自低着头、小手紧攥毛笔的小小身影上。
燕绥的脊背依旧绷得紧紧的,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留下的惊悸,如同水底的暗流,并未完全平息。
姜时絮走到他身侧,并未多言,只轻轻拿起案上一张未被墨污沾染的宣纸,铺平,又取过一支新的紫檀狼毫,蘸饱了墨。
姜时絮绥哥儿,
她的声音轻柔,如同羽毛拂过水面。
姜时絮来,姐姐陪你一起写。
她没有去触碰他方才的恐惧,也没有刻意安抚,只是用最寻常的陪伴,给予无声的支撑。
燕绥微微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一点未散的水汽,看向她沉静温和的侧脸,那紧绷的小肩膀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
他默默地挪了挪身子,挨近了些,重新握住了笔。
亭内只剩下毛笔划过宣纸的细微沙沙声。
阳光穿过缠绕的藤萝,在石案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时间在笔锋流转中悄然滑过。
午后的暖阳愈发慵懒明媚。姜时絮见燕绥写了许久,眉眼间已有倦色,便搁下笔,牵起他的小手。
姜时絮写得乏了吧?陪姐姐去园子里走走可好?
燕绥乖巧点头。
太后宫苑的花园精巧雅致,秋日的暖阳透过层叠的枝叶筛下,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洒下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即将凋零前最后的馥郁芬芳。
燕绥孩童心性,很快被园中景致吸引,小小的不安渐渐散去。
他好奇地指着爬满廊柱、叶片已染上深紫的藤萝,仰着小脸问。
燕绥时絮姐姐,这些藤条到了冬天,会被大雪冻死吗?
姜时絮低头看他,唇角弯起柔软的笑意。
姜时絮不会呢。
她声音温煦,如同暖阳本身。
姜时絮它们只是在冬天里睡一个长长的觉。等明年春天,冰雪消融,春风一吹……
她抬手,指尖仿佛描绘着那生机勃勃的景象。
姜时絮它们又会醒过来,抽出嫩绿的新芽,然后开出一串一串、像紫色瀑布一样的花来。
她牵着燕绥的小手缓缓走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不远处几株高大的银杏树。
金黄的扇形叶片在阳光下如同镀了金边。
树荫下,几株叶片阔大、边缘呈柔和波浪形的野草正顽强地生长着。
姜时絮眸光微动,牵着燕绥走过去,弯腰仔细摘下一片最为完整肥厚的叶子。
她用袖口轻轻拭去叶片上沾染的微尘,将那翠绿的阔叶举到燕绥眼前。
姜时絮你看这个。
燕绥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那片平平无奇的叶子。
姜时絮微微一笑,将叶片宽阔的边缘轻轻抿在自己淡色的唇间,两指微屈捏住叶片两端。
她微扬下颌,气息轻吐—— 一缕清越婉转、宛如林间雀鸟欢鸣的奇特调子,便从那片小小的绿叶间悠扬地流淌出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纯净悦耳,穿透了花园的寂静。
燕绥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小嘴微张,满是惊奇和崇拜。
燕绥哇——!
姜时絮想试试吗?
姜时絮含笑将叶子递给他。
燕绥迫不及待地接过,学着姜时絮的样子,鼓足了腮帮子,用力往叶片边缘吹气—— “噗——” 第一次,只是一声漏气的闷响。
“唔……”他不气馁,调整着嘴唇的位置和气息的力度。
“噗——呜——” 几次尝试后,终于,一个虽然不成调子、却清晰响亮的单音,成功地被他吹了出来!
燕绥我吹响了!我吹响了!
燕绥乐得蹦了起来,小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拍着小手在原地转了个圈,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孩童的快乐。
太后谁在这儿吹曲啊?
一个略带威严、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的月洞门方向传来。
姜时絮心头猛地一凛! 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脊背。 她立刻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轻松笑意,拉着还在兴奋中的燕绥迅速转身行礼。
姜时絮见过太后!
燕绥也跟着懵懂地、奶声奶气地问安。
燕绥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小手还下意识地攥紧了那片让他欢喜的叶子。
太后由两名宫女左右搀扶着,正立于月洞门的花影之下。
她并未立刻走近,威严的目光先是落在姜时絮低垂恭敬的面容上,停顿片刻,随即又扫向燕绥手中那片惹眼的翠绿叶子,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她缓步走近,绣着繁复金凤的织锦鞋履踏在青石小径上,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目光在姜时絮脸上停了停,仿佛在探究什么,随即又转向燕绥,语气放缓了些许。
太后绥儿今日倒是有兴致?跟着你时絮姐姐……学这些个玩艺儿?
燕绥并未察觉其中深意,只沉浸在成功吹响叶子的喜悦里,仰着小脸,献宝似地将叶子高高举起。
燕绥皇祖母您听!时絮姐姐教我的!这个叶子可以吹出声音,很好听的!
他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分享欲。
太后的目光并未落在孙子欢快的脸上,而是再次聚焦于燕绥手中那片被捏得有些发蔫的阔叶。
随即,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如同无形的探针,重新锁定在姜时絮脸上。
方才在月洞门边,她隔着一小段距离,听见那清越悠扬的叶笛声,只当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小宫女或小太监在嬉闹。
可此刻走近了,看着姜时絮方才吹叶时那不自觉微微侧首的角度,捏着叶片边缘时指尖那微妙而熟稔的弧度……这副姿态,竟猝不及防地,狠狠撞开了她记忆深处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多年前,亦是这般秋高气爽的午后。 御花园的凉亭里,那位清癯儒雅、风骨铮铮的江太傅,在陪着皇帝论完政事之后,也会随手摘一片垂落的柳叶。
他也是这般微微扬起下颌,眉眼间带着几分疏朗随性的清逸之气,指尖轻巧地捏着柳叶边缘,气息轻吐间,清越的叶笛声便流淌出来,为肃穆的宫廷增添了几分难得的雅韵与生机……
那时的江太傅,是皇帝敬重的老师,亦是朝野清流的领袖。
眼前的姜时絮,自然远不及江太傅那份浸润诗书的深厚风骨。
可那不经意的侧首之姿,那捏叶吹奏间流露出的、几乎融入了骨血里的习惯性动作…… 竟有惊人的三四分相似!
太后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猛地向下沉去!
指尖在宽大的袖袍掩盖下,用力地捻了一下掌心! 江楼玉! 那个名字,连同云外楼那场惨绝人寰的血案,如同烧红的烙铁,时隔多年,仍旧是她心头一根碰不得的尖刺!
那场大火烧掉的,不止是几条人命,更牵连着朝堂隐秘,连她每每思及都觉心惊胆寒!
而眼前这个姜时絮…… 来历本就扑朔迷离,被大长公主收为义女,又成了世子妃。
此前种种,尚可归于机缘巧合。可如今,她竟又流露出这般与当年江太傅如出一辙的神态举止?! 是巧合? 还是……血脉深处的烙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杂着警惕与猜忌,悄然爬上太后的脊背。
她不动声色地压下眼底翻滚的惊疑,目光转向一脸懵懂的燕绥,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带着惯常的慈爱口吻。
太后顽皮够了便罢了,仔细伤了唇舌。
仿佛只是担忧孙儿贪玩。
随即,她的视线再次落到姜时絮身上,声音平缓,像是在拉家常,却字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太后哀家记得……阿絮的父亲,是经商的?
她目光如钩,紧紧锁住姜时絮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姜时絮依旧维持着恭敬垂首的姿态,闻言,面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恰到好处的哀伤与平静,声音清晰而坦然。
姜时絮回太后的话,是的。家父曾是江南一带的丝绸商人。只可惜……家门不幸,多年前遭了劫匪,家父……遇害身亡了。
提及亡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合乎情理的哀戚。
太后哦?
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还是疑。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更添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
太后那……你这吹叶的本事,倒是少见。江南富商之家的小姐,也学这些乡野顽童的把戏?
这话问得刁钻,带着明显的试探。
姜时絮眼帘依旧低垂,唇角却勾起一抹带着些许无奈与自嘲的浅笑。
姜时絮太后明鉴。这不过是幼时在外祖母家寄居时,跟着邻家顽童胡乱学的。
她特意加重了“外祖母家”和“邻家顽童”几个字。
姜时絮乡下孩子没什么乐子,爬树掏鸟窝,摘片叶子吹着玩儿,都是寻常消遣。民女也是无聊时学着解闷,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顽技罢了。让太后见笑了。
她刻意将这门技艺贬入尘埃,归于粗陋鄙俗的“乡下顽技”,试图彻底切断它与“雅韵”、“风骨”的任何联想。
太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既未点头认同,也未出言反驳。只是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凝固了一般,牢牢锁定在姜时絮低垂的眉眼之间。
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弥漫、凝结。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沉重。四周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燕绥因紧张而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
许久。 直到燕绥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弄得越来越不安,怯生生地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姜时絮的衣角,太后才几不可闻地轻嗯了一声。
她的目光终于从姜时絮脸上移开,重新落在燕绥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慈爱。
太后罢了。绥哥儿在宫里有时也烦闷,偶尔有些……顽技解解闷儿,也无伤大雅。
说完,不再看姜时絮一眼,由宫女稳稳扶着,转身,沿着来时路,步履沉稳地朝着回廊深处走去。那明黄色的华贵身影,在花木扶疏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直到那抹象征着至高权势的明黄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姜时絮才缓缓地、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脊背线条悄然松懈下来。 她缓缓直起身,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眸光深处是一片沉静的寒潭。
燕绥时絮姐姐……
燕绥仰着小脸,不安地小声问。
燕绥皇祖母……是不是不喜欢我玩这个吹叶子啊?
孩子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姜时絮收敛心神,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替燕绥理了理方才因兴奋而有些褶皱的衣襟,脸上重新绽开温柔如水的笑容,眼底不见半分阴霾。
姜时絮怎么会呢?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时絮太后是担心绥哥儿贪玩,耽误了正经功课。我们绥哥儿可是最懂事好学的,对不对?时辰不早了,回去再练会儿字,好不好?
燕绥看着她温柔的笑容,心中的不安渐渐消散,用力地点了点头。
燕绥嗯!绥哥儿回去写字!
他乖巧地任由姜时絮牵着手,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往回走。
秋日午后的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慵懒的甜香。
园中鸟鸣声声,花叶摇曳,一切都安宁美好得如同画卷。
然而,姜时絮的心底,却如同浸在寒潭深处,一片冰封般的冷静。
那片无意间吹响的叶子,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