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半月时光倏忽而逝,尘埃落定。 燕迟与燕离承袭亲王爵位的诏书终于颁下,王府的素白渐渐褪去,换上了象征权力更迭的沉肃气息。
王府事务繁杂,秦莞心思缜密,帮着燕迟梳理各方线索、整理卷宗,偶尔还需验看某些涉及旧案的关键证物。姜时絮偶尔前去搭把手,更多时候则乐得清闲,仿佛刻意将自己置身于这权力旋涡的边缘。
又过半月,宫闱深处传来惊雷。 皇后被禁足于凤仪宫,太子亦遭软禁东宫,圣谕言明,直至太子与秦家嫡女秦朝羽大婚,方可解禁。
此等涉及国本储君的惊天变故,足以搅动整个朝堂。姜时絮却只在必要的场合露了个面,递上了一份合乎身份的贺礼,便又悄然隐回了自己那方宁静的小院,仿佛外界的惊涛骇浪皆与她无关。
数日后,秦府秦霜亦与薛家公子薛青山完婚。
姜时絮依旧是那份淡漠疏离的姿态,只遣人送了贺礼,本人未曾踏足喜堂。
倒是在那日,她拉着燕迟悄然离府,京郊策马,山野寻幽,偷得浮生一日闲,自在逍遥。
再后来,宫中的风言风语如同长了翅膀,带着更刺骨的寒意飞来—— 太子似已被废黜储君之位,圈禁于森严的宗正寺内院。
这些足以令朝野震动的消息传到姜时絮耳中,她却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
仿佛那巍峨宫墙内的倾轧与沉浮,不过是遥远戏台上的一折闹剧,唱罢,便散了。
她似乎找回了当年寄居荆州秦府时的闲适心境。
午后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她便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捧起一卷市井话本,指尖拂过泛黄的纸张,在那些才子佳人、精怪传奇的故事里,寻求片刻的抽离与安宁。
每每觉得书中世界也腻了,便起身,步履轻缓地去寻秦莞。两人或品茗对弈,或闲话家常,日子倒也算得上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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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春光正好,暖风熏人。姜时絮与秦莞便如往常一般,递了牌子入宫,前往太后宫中探视问安。
两人刚在殿外候了片刻,便有宫人悄声传话,道是陛下此刻正在殿内与太后娘娘说话。
姜时絮与秦莞对视一眼,了然地点点头,默契地没有入内打扰,只随着引路的宫娥,来到不远处一座精巧的六角凉亭稍作等候。
亭内,小小的燕绥正伏在石案上,执着紫檀狼毫,一笔一画,临摹着字帖。阳光透过繁密的藤萝枝叶,在他小小的身影和雪白的宣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恭送陛下——” 一声尖利高亢的唱喏,遥遥从前殿方向传来,如同冰锥划破暖春的宁静!
石案前那个小小的身影猛地一颤! 如同受惊的幼鹿! 燕绥几乎是弹跳般地丢开了手中的笔,墨汁溅染了半张宣纸!
他小小的身体带着巨大的惊恐,本能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姜时絮,死死攥住了她素色的裙裾一角,小脸煞白,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瘦弱的肩膀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姜时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攥住了心神。
她垂下眼帘,看着燕绥紧抓着自己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的小手,心中瞬间掠过无数猜测。
她未露半分惊诧,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燕绥冰凉颤抖的小手,将他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量,一下下轻缓地拍抚着他的手背。
姜时絮绥哥儿,
姜时絮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春风拂过琴弦,带着抚慰人心的温柔。
姜时絮你……可是还在害怕你的父皇?
她问得直接,目光却柔和地落在他脸上。
燕绥抬起惊恐未褪的小脸,先是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慌忙摇了摇头,小小的眉头紧紧蹙起,仿佛有无尽的惶惑与痛苦堵在胸口,难以言说。
姜时絮蹲下身,与他平视,目光平静而包容。
姜时絮那你能不能告诉姐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让人放下戒备的魔力。
燕绥那双盈满恐惧的眼睛里,瞬间漫上一层水汽,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蚋。
燕绥父皇好生气,母后和太子哥哥会不会死?
“死”这个字眼从他稚嫩的口中吐出,带着无比沉重的绝望。
秦莞在一旁听得心头针刺般一痛。 她连忙上前,轻轻拉过燕绥冰凉的小手,让他重新坐回石凳上。
她自己则半跪在冰凉的石地上,与燕绥保持着平视的高度,目光温柔而坚定。
秦莞绥哥儿,不怕。
秦莞的声音温柔而笃定。
秦莞皇后和太子他们只是做错了事,你父皇只是不让他们在当皇后和太子而已。
她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方式进行解释。
然而,燕绥眼中那层深重的恐惧并未消散。 他怔怔地望着秦莞,乌黑的眸子里是远超年龄的清醒与悲凉,他轻轻摇头,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冰冷的语调说道:
燕绥如果……人能不死就好了。
燕绥人死了就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动,就像我母妃一样……
瑾妃的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年幼的灵魂里。
秦莞心头大恸,鼻尖酸涩,强忍着泪意,努力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秦莞瑾妃是天上的仙子,你长大了,她当然要回去了。
燕绥莞儿姐姐……
燕绥却再次摇了摇头,打断了秦莞善意的谎言。他的小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疲惫与洞悉。
燕绥人死不能复生。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燕绥更不会……回到天上去。莞儿姐姐……不必哄我了。
那清澈的目光,看得秦莞心脏骤然紧缩,竟一时语塞。
秦莞绥哥儿……
秦莞喉头发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身后传来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骤然打断。
岳凝小碗儿!
岳凝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脚步匆匆地绕过亭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显然刚从别处赶来,气息微喘,目光扫过亭中略显凝重的气氛,落在秦莞身上,未及多思,便已脱口而出。
岳凝小碗儿,你听说了吗?太子哥哥他……他为何会被关进宗正寺啊?!
岳凝眉头紧锁,满脸的困惑与难以置信。
岳凝他那般风雅温润的人,待人接物向来谦和有礼,对陛下更是孝顺恭谨,怎会……怎会突然失仪于大殿之前?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话语刚落,目光便捕捉到石凳上正偷偷抬起眼帘、紧张兮兮望向她们的燕绥!显然,方才那番涉及储君的敏感言辞,已被这小家伙尽数听了去!
姜时絮在一旁,早已将岳凝的失言与燕绥的反应尽收眼底。她微微侧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燕绥那张写满惊惶不安的小脸上,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信号,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
燕绥与她目光相接,如同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慌乱地低下头去,小手死死攥住毛笔,佯装全神贯注地继续在染了墨污的宣纸上涂画,小小的耳根却已紧张得通红。
岳凝此刻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言,尤其是在一个刚刚受过惊吓的孩子面前议论这般敏感之事,顿时懊恼地捂住了嘴。
岳凝哎呀!对对对!
她连忙补救,有些尴尬地转向燕绥,声音刻意放得轻松。
岳凝瞧我这张嘴!绥哥儿,方才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学我!咱们呀,不关咱们的事,少打听!
她努力想让气氛轻松起来。
燕绥依旧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握着笔的小手却还在微微发颤。
姜时絮适时开口,将话题引开,化解亭中尴尬。
姜时絮凝儿,你可去探望过太后娘娘了?
岳凝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正事。
岳凝哎呀,还没来得及呢!是这么回事,三哥特意嘱托我来请小碗儿和七哥去他府上一趟。
她目光转向秦莞和姜时絮。
岳凝他说……有事相求。
秦莞闻言,秀气的眉头下意识地微蹙起来。
秦莞请我们俩?不是只叫我去诊病?
以她与信王燕离的交情,若有求医之事,燕离向来是直接寻她。
岳凝摇头,神色也带了几分郑重。
岳凝不是。三哥特意嘱咐了,让你务必带上你的仵作箱。
带上验尸的器具?这便绝非寻常就诊了!
姜时絮眼底眸光微动,一丝了然与幽深转瞬即逝。 她随即从容起身,对秦莞和岳凝温言道。
姜时絮如此,那九妹妹你们便先随凝儿去吧。我左右无事,正好留在宫里,多陪陪太后老人家说会儿话。
她需要一个留在宫中的理由,同时,也隐隐感觉到,岳凝带来的这个消息背后,恐怕又藏着一池深不见底的浑水。
秦莞心知燕离此刻相召,还点名要她的仵作箱,必有棘手之事,当下也不耽搁,点头应道:
秦莞好。表姐,那我们便先去了。绥哥儿,你要乖,听时絮姐姐的话。
她最后怜惜地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沉默练字的燕绥,便与岳凝一同匆匆离开了凉亭。
姜时絮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身影消失在繁花掩映的宫径深处。 亭内一时只剩下她和沉默的燕绥。春日暖风吹拂着亭角的铜铃,发出细碎空灵的轻响。姜时絮的目光落在燕绥那依旧紧绷的小小脊背上,片刻后,又缓缓移向太后寝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