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燕迟宽厚温暖的怀抱如同避风港,将姜时絮梦中残留的惊悸与寒意一点点驱散。
她深深埋首在他颈窝,汲取着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紊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终于在他的体温熨帖下,缓缓平复下来。
紧绷的神经如同被温柔抚平的琴弦,慢慢松弛。
察觉到怀中的娇躯不再颤抖,气息也趋于平稳,燕迟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稍稍软化。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即手臂一用力,稳稳地将姜时絮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重量很轻,在他臂弯中如同一片羽毛,却又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心安。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穿过外间,径直踏入内室。
步履沉稳有力,径直走向那张属于他的、宽阔而冷硬的床榻。
这里是他的领地,沾染着他惯常的清冽气息。
他将她轻轻放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而,姜时絮的双臂却如同柔韧的藤蔓,依旧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不肯放开分毫。
那份依赖与不舍,清晰得如同烙印。
燕迟心头微涩,没有强行挣脱,只是顺从地微微倾下身去。
他宽阔的肩膀沉下来,沉重的头颅轻轻枕在她纤细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肌肤。
窗外,浓稠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正一点点被无形的力量稀释。
如同饱蘸浓墨的笔锋在水中晕染开,墨色渐淡,深邃的漆黑被一种更浅淡、更清冷的苍蓝色悄然渗透、取代。
那是黎明的序曲,是晨曦在奋力撕扯黑暗的帷幕。
燕迟就这样静静地趴伏在她颈侧,仿佛一只受伤后寻求短暂庇护的猛兽,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温软的、带着生命力的暖意和这份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他知道,这点滴安宁,将是支撑他走过接下来数日乃至更长时间的、那充满荆棘与血色的漫漫长路的力量源泉。
几息之后,他低沉的声音在她颈边的肌肤上微微震动。
燕迟你就在这里睡下。
陈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
燕迟天一亮,我便要启程,前往仓衡山皇陵。等我……回来。
姜时絮的唇瓣微微翕动,一个“可是”尚未出口,燕迟已抬起头。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带着珍视与安抚。
粗糙的指腹随即抚过她微蹙的眉头和紧闭的眼睑,动作笨拙却极尽温柔,像是要替她拂去所有的不安与忧虑。
燕迟我走之后你再回你的院子。
他低声说着,目光深深望入她眼底,那里面的关切与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让他心头那片冰封的荒漠也裂开一道缝隙,涌出名为“愧疚”的暖流。
燕迟今夜……灵堂里的事,多谢你,阿絮。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郑重。今夜若无她不动声色的掩护和那份沉着的镇定,姜时絮的目光或许会更深地探入那虚假的死亡背后。
姜时絮连忙摇头,想说这都是她该做的,想说她与他早已不分彼此。可燕迟已一把扯过旁边叠放整齐的锦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密密实实地将她裹了起来,隔绝了渐起的晨凉。
就在锦被严严实实盖下的瞬间,姜时絮的手却猛地从被中探出,急切地攥住了他正欲抽离的手腕!
姜时絮燕迟,等等!
她急切出声。
燕迟动作一顿,回眸看她。
只见姜时絮另一只手摸索着探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物事。那东西通体莹白,在他掌心摊开时,带着她体温的暖意,以及玉石天生的微凉。
那是一块玉佩。 形制古朴简洁,玉质却罕见地温润剔透,仿佛凝聚了千年月华。握在掌心,初时沁凉,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便从玉石深处缓缓弥散开来,如同无声的慰藉,熨帖着他冰冷躁动的血液。
姜时絮的指尖在那光滑圆润的玉面上轻柔地摩挲着,边缘被打磨得无比光滑,显然是被主人长久贴身佩戴,时时抚摸摩挲——那是她父亲江楼玉唯一的遗物,是证明她身份的云烟玉,更是支撑她走过无数黑夜的、唯一的精神图腾。
燕迟这是……
燕迟低头凝视着掌心这方温润的白玉,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认出了这玉的来历非同寻常。
姜时絮祖传玉佩。
姜时絮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拂过檐铃,带着一丝极力克制却依然泄露的紧张。
姜时絮你……带着它。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交付出去的是自己全部的重量。
姜时絮就当……就当是我在你身边……陪着你。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虔诚。
姜时絮都说玉能安神……辟邪消灾……愿它能佑你……此行平安顺遂。
燕迟的手掌猛地收紧! 那块承载着她体温与执念的云烟玉,瞬间被包裹在他宽厚粗糙的掌心里。
玉石特有的冰凉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尖,却奇异地未能压下心底猛然翻涌而上的、滚烫的暖流!那暖流如同熔岩,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冰冷堤坝!
他喉结重重地滚动了一下。 低头,一个无比珍重、带着托付与承诺的吻,深深印在她光洁冰凉的额间。
燕迟好。
他应道,声音低沉如磐石相击,带着斩钉截铁的份量。
燕迟我带着它。等我回来。
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姜时絮只是轻轻地、近乎无声地“嗯”了一下。那块玉被他紧紧握住,仿佛也握住了她悬在半空的心。
他郑重其事的承诺,如同定海神针,终于让她眼底翻涌的浓重担忧,稍稍被这股力量安抚、熨帖了下去。
他深深地看了她片刻,目光如同无形的刻刀,要将她此刻倚在锦被中、苍白而依赖的容颜,深深镂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万般不舍地松开了紧握她手腕的手,仔细地将她被角掖好,不容一丝缝隙透入晨间的寒意。
燕迟睡吧。等你醒了……我大概已在路上了。
姜时絮躺在枕上,目光追随着他起身离开的背影。窗外,浓墨终于彻底被晨光驱散,天际泛起了柔和的鱼肚白。
清浅的曦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温柔地洒落进来,恰好笼罩在他起身离去的挺拔身影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柔和的光晕,仿佛神祇临世。
行至门口,他脚步微顿,像是心有灵犀般,倏然回头。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她依旧睁着的、紧紧追随他的眼眸。 四目相对。
燕迟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个安抚的信号。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自己唇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安心睡去。
随即,才轻缓地、无声地推开房门,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的剪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门外走廊的微光里。
门扉轻轻合拢。 室内重归寂静。 唯有那块留在他掌心的云烟玉,似乎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燕迟……
姜时絮缓缓闭上眼,心底深处那个沉重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她近乎窒息: 只愿你……在知晓所有真相的那一天……不要恨我……
水榭位于王府幽深的后苑,远离前庭的喧嚣。不多时,一阵低沉压抑、仿佛带着大地呜咽的丧乐之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穿透重重院落,飘荡进来。
那声音由微弱渐强,仿佛送葬的队伍正在集结,哀乐齐鸣。
终于,当第一缕强烈的天光彻底撕裂黑暗,宣告黎明降临的那一刻—— 那悲怆的丧乐之声,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越去越远,最终彻底消散在晨风之中,如同被带去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整整一夜未曾合眼,心神更是如同在油锅中反复煎熬的姜时絮,此刻听着那彻底远去的哀乐,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一松。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她缓缓地、深深地闭上了双眸,放任自己沉入短暂的、带着不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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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迟这一去仓衡山,路途遥遥,葬仪繁复,往返至少需三日光景。 这三日,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未知的恐惧。
姜时絮心中那片被勉强压下的不安,如同春日滋生的野草,在寂静中疯狂蔓延。王府空寂,她坐卧难安,每一刻都仿佛在被无形的焦灼啃噬。
暮色四合,夕阳最后的余晖将王府的琉璃瓦染成一片黯淡的金红。 姜时絮终究无法再在院中枯等。
她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裙,悄然出了侯府,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游魂,再次寻向那处藏着秘密的院落——浔娘与元师父的栖身之所。
推开院门,一股沉重的悲伤气息扑面而来。 浔娘与元师父并肩坐在廊下,皆是满面憔悴哀颓,双目红肿失神,仿佛魂魄已被抽走了一半。
睿亲王燕凛出殡的消息如同惊雷,早已传遍京城,他们自然也已听闻。那份刻骨的悲痛与茫然,如同实质般笼罩着这小小的院落。
她没有多言,径直走向屋内。 范鑫躺在简陋的床榻上,伤势已恢复不少,此刻勉强能撑着坐起身。
然而那张年轻的脸上,却也布满了与浔娘他们如出一辙的哀戚与绝望。看到姜时絮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姜时絮心中一叹,面上却不显,只是上前仔细为他诊脉、查看伤口,又提笔重新斟酌调整了药方。动作沉稳熟练,试图用这份沉静的专业驱散一些屋内的阴霾。
待一切做完,范鑫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地开口:“姜娘子……世子殿下他……可还好?” 问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眼底却藏着深重的惶惑。
姜时絮放下笔,抬眸看向他,目光平静如水。
姜时絮你在担心什么?
范鑫被她清澈的目光看得有些狼狈,苦笑一下,回避了她的直视,却将那份隐忧袒露无遗:“没……没什么……”
可那苦涩的神情和紧攥被角的手,却无声地道出了一切——睿亲王薨逝,世子孤立京城,睿亲王府这棵擎天巨树,是否就此轰然倾倒?
他们这些依附于大树的人,又将何去何从?希望是否也随之湮灭?
姜时絮看着他眼中几乎熄灭的微光,心底微微一疼,随即唇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从容到极致、带着强大信念的姿态。
姜时絮你不信殿下?
她轻声反问,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范鑫一怔,下意识地摇头否认。他信燕迟的能力,可眼前这如山倾倒般的变故……
姜时絮不再看他,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西北朔风,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姜时絮那么,我来问你……
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姜时絮可曾有殿下……打不赢的仗?!
范鑫浑身猛地一震!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脑海里瞬间掠过无数烽烟狼藉、浴血奋战的画面——无论敌人何等凶悍狡诈,无论局势何等凶险绝望,那个如同战神般的身影,永远矗立在最前方,刀锋所指,所向披靡!
从未有一次,让他们失望过!从未! 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力地摇头!浑浊的眼底,那几乎熄灭的火种被这铿锵一问猛地重新点燃!
姜时絮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越来越亮的火焰,那微弯的唇角流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
她不再停留,转身,素色的裙裾在暮色四合的光影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步伐沉稳地朝院外走去。
范鑫僵坐在床头,目光死死追随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那句“可曾有殿下打不赢的仗?”如同洪钟大吕,在他空旷茫然的心海深处轰然回荡,震散了所有的绝望迷雾!
那双因悲痛而黯淡无光的眸子,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机,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热!那是一种名为“信念”的火焰,足以焚烧一切疑虑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