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姜时絮回到水榭时,深夜的寒气已浸透了阶前石缝。桐儿早已备好热水,手脚麻利地侍候她褪下沾染了灵堂烛火与死亡气息的素白丧服。
温热的水流滑过肌肤,却驱不散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冰冷。梳洗完毕,已然过了两盏茶的辰光。
她推开雕花木窗,夜风挟着露水的湿意扑面而来,更深露重,远处灵堂隐约传来的低沉诵经声,更添几分凄清。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指尖触及窗棂一片冰凉。
白枫的身影在门外廊下踟蹰,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不安地晃动。姜时絮看在眼里,心中了然,隔着窗棂低唤。
姜时絮白枫。
白枫闻声立刻上前。
白枫姜娘子有何吩咐?
姜时絮我这里无碍了。
姜时絮的目光投向灵堂方向,那片被惨白灯光笼罩的区域。
姜时絮你且去……看看他。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白枫脸上掠过一丝挣扎,下意识摇了摇头。
白枫姜娘子……您莫要怪主子。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替燕迟辩解的小心。
白枫主子这些日子……太难熬了。
他顿了顿,下午那一幕清晰浮现。
白枫下午给王爷更衣时,那么多宗亲勋贵看着,主子腰杆挺得笔直,一滴泪都没掉,连眼眶都没红一下……可属下知道,那根弦绷得太紧,快断了。
话语间是深深的心疼与无奈。
姜时絮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苦涩的弧度,无奈地摇头。
姜时絮我怎会怪他?
她抬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那个独自承受着滔天怒火与悲恸的男人身上。
姜时絮他的心境如何……我比谁都清楚。
那份被冰封的痛,那柄在鞘中震鸣、渴饮仇敌血的凶刃,她都感同身受。
白枫闻言,紧绷的心弦这才微微一松,悄然吐出一口浊气。适才灵堂里,燕迟的态度近乎强硬,甚至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未曾对姜时絮交代,白枫最担心的,便是这节骨眼上姜时絮心生芥蒂,若两人再生嫌隙,自家主子肩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只怕真要将他压垮了。
姜时絮我这里当真无碍。
姜时絮再次强调,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姜时絮天色将明,封棺在即,耽搁不得。你去吧。
白枫略一犹豫,终究点了点头。
白枫是,属下这就去。姜娘子早些歇息。
他躬身一礼,身影迅速融入廊下的暗影之中,朝着灵堂方向疾步而去。
水榭内重归寂静。姜时絮缓缓走到窗边的矮榻前坐下。管家晚间的叮嘱言犹在耳——翌日下午便要出殡下葬,睿亲王陵寝择定城东南仓衡山皇陵。这一路跋涉,加上繁复的葬仪,往返至少需得三日光景。
狗皇帝……未免也太心急了。
姜时絮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划过。
这份急切,这份几乎不容喘息的仓促安排,背后是迫切的掩盖,还是另有算计?
不过,此刻她心底竟掠过一丝冰冷的庆幸。也多亏了这道“恩旨”,秦莞那能洞察秋毫的验尸之眼,才无法再深究下去。
否则,以秦莞的敏锐和专业,难保那具替身不会露出更多破绽。
思绪不由得飘回更早之前。
那次大理寺卷宗库之行,秦莞便有迹可循地将话题引向了那尘封的云外楼惨案。 那时,秦莞有意无意的点出了狗皇帝昔日太傅、云外楼楼主江楼玉有一女。
她还敏锐地指出,此案被大理寺卿沈公立列为悬而未决的疑案,其中必有蹊跷,甚至大胆推测其可能与晋王府惨案存在某种隐秘的关联……
姜时絮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寒凉的空气。心中对秦莞这份洞察力与相助之心,自然是感激的。
然而,感激归感激。 亲手刃仇!用仇人的血祭奠所有逝去的亡魂!这份刻骨的执念,早已融入了她的血脉骨髓。
比起倚仗他人之力重翻旧案,她更渴望用自己的方式,一寸寸剥开仇敌的伪装,一刀刀剜下他的血肉,亲眼看着他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方才灵堂验尸的半个多时辰,精神高度紧绷,体力消耗巨大。冰冷的汗水早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脊上,此刻松懈下来,一股沉重至极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思绪纷繁杂乱,如同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晋王府的尸骨、云外楼的哀嚎、睿王棺椁的冰冷、燕迟眼中冻结的寒渊……重重叠叠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撞击,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倾轧。
她不自觉地侧身,将沉重的头颅轻轻倚靠在矮榻旁冰冷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案几坚硬的棱角硌着额角,带来一丝钝痛,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眼皮越来越沉,意志力在疲惫与精神重压的双重攻势下节节败退。窗外,巡夜侍卫单调的梆子声似乎也变得遥远模糊……最终,她竟在这冰冷坚硬的支撑点上,深深陷入了一片混沌的昏睡之中。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流淌。水榭外的更漏,水滴声声,清晰地计算着时辰的流逝。
烛台上的火焰也渐渐暗淡下去,只余下一簇微弱的幽光,在穿堂风中苟延残喘地摇曳,将室内的一切都拉出模糊而扭曲的暗影。很快,天地间最深沉、最寒冷的黎明前黑暗,彻底降临。
在混沌的睡梦深处,姜时絮再次看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 燕迟。 如同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现,冰冷彻骨。
他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在昏暗中凝固,周身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凛冽寒气。梦中的他,仿佛被抽走了灵魂里所有温暖的光彩,只剩下一具被无边愤怒与毁灭欲填充的空壳。
忽然,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潋滟着不羁光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空洞。
梦中的姜时絮看得清清楚楚,那深邃不见了,那桀骜消失了,唯有被滔天血海与无边悲恸填充的赤红,如同熔岩般在他眼底翻滚、沸腾! 几乎是同时—— 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燕迟”的光彻底泯灭!
一股纯粹到令人灵魂颤栗的毁灭气息轰然爆发!他猛地抽出腰侧长剑,那冰冷的锋芒撕裂昏暗的空气,带着斩断一切羁绊的决绝,朝着她的头颈狠狠劈落!
“啊——!” 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惊喘! 姜时絮猛地从冰冷的案几上弹起,双眸骤然睁开!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背心的薄衫,带来一片黏腻冰冷的湿意。纷乱的思绪尚未完全归拢,残存的梦境碎片依旧带着冰冷的杀意萦绕不去……
就在这惊魂未定、意识模糊的刹那—— 她赫然发现矮榻旁,那团属于黎明的朦胧灰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沉默的身影! 燕迟静静地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破晓前的混沌。
晦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线条,辨不清具体的情绪,仿佛只是一尊失去了温度的雕像。
可当她惊惶不安的目光撞上他投来的视线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竟清晰地映出了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以及强行压抑在眼底、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
姜时絮浑身一震,巨大的心悸与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几乎是出于本能,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猛地扑了过去!双臂如同柔韧的藤蔓,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死死地缠抱住他的脖颈和腰背,恨不得将自己整个儿嵌入他的骨血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拥抱,让沉浸在无尽冰寒中的燕迟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滚烫的电流击中!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怀中颤抖蜷缩、仿佛寻求庇护的小兽般的姜时絮,冰冷的眼眸里划过一丝茫然——就在刚才,他的魂魄似乎还遗落在灵堂那具冰冷的棺椁旁,整个人只剩下一具麻木行走的躯壳。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这水榭,又如何坐到了她的身边。只记得看到了她疲惫昏睡的身影,动作便放得极轻,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幻梦……
怀中真实的、带着温热和颤抖的触感,以及她急促却鲜活的心跳,像一股汹涌的暖流,蛮横地冲垮了他心湖四周冻结的坚冰!失落的知觉瞬间回归——心脏重新有力地搏动起来,耳边那无休无止的、如同万千冤魂尖啸般的轰鸣声悄然退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紧贴着自己的体温,那温度并不高,甚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凉,却如同冬日里唯一的火种,将他从即将永坠的黑暗深渊边缘,硬生生拽了回来!
他愣怔了一瞬。 随即,那双僵硬垂落的手臂骤然收紧!以一个更强大、更紧密、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的力度,死死回抱住了她!仿佛抓住的是救命的浮木,是这茫茫寒夜里唯一的光源。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而沉重地轻抚着她单薄颤抖的背脊,仿佛在抚平她梦中惊悸的羽毛,也像是在传递自己破碎不堪却竭力支撑的意志。
他忍不住低下头,带着无尽的怜惜与一种近乎虔诚的后怕,将一个冰凉却又无比郑重的吻,轻轻印在她光洁微凉的额头上。
肌肤相贴的瞬间,怀中的人儿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剧烈情绪波动的轻唤。
姜时絮燕迟——
声音细细弱弱,如同受伤幼兽的呜咽,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
她从他怀中微微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浸透了夜露的星辰,就那么定定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那目光里,盛满了千言万语都无法承载的忧虑——不要去复仇直到迷失自我?不要被那焚天之怒烧成灰烬?不要变成……连我都陌生的样子? 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恐惧,都化作这双焦灼而湿润的眼眸,无声地传递着。
燕迟被她眼中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狠狠刺痛,也瞬间明白了她噩梦的缘由和此刻的恐惧。心底那翻腾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暴戾岩浆,仿佛被这清澈担忧的目光浇熄了一角。他抬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温柔地、近乎笨拙地,蹭了蹭她冰凉柔软的脸颊。
感受到他动作里的怜惜与回应,姜时絮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抱得更紧!纤细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体温、所有的生气,都毫无保留地渡给他,去驱散他魂魄深处那蚀骨的冰寒,去温暖那颗被仇恨和悲恸冻僵的心脏!
她像一团微弱的、却固执燃烧的小火苗,拼命地想要融化包裹着他的、那万载不化的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