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灵堂之内,烛火煌煌。
数十盏宫灯被尽数点燃,粗如儿臂的白烛淌着淋漓的泪,将这片停灵的肃穆之地照得亮如白昼,每一丝阴影都无所遁形。
惨白的光线落在阴沉木棺椁上,将那宝相庄严的金纹映得刺目冰冷。
秦莞立于这过于通明的烛光之下,神色沉静如水,仿佛周遭浓烈的尸臭与骇人的景象不过是寻常风物。
她纤白的手指稳定而精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拂过“睿亲王”那已然肿胀变形的躯体。
死亡日久,尸表腐败蔓延,多处伤痕与下半身已开始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溃烂迹象,她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目光锐利如鹰隼,将每一处异常尽收眼底。
第一遍检视完毕,她取过早已备好的陈酿米醋,用洁净的软布蘸取,一点一滴、极其耐心地涂抹在遗体的每一寸皮肤之上。
冰冷的醋液渗入腐败的肌理,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那些原本被尸斑与腐败掩盖的、潜伏在皮下的伤痕,如同受到召唤的幽灵,在醋液的蚀刻下,竟诡异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青紫交错,沟壑纵横,如同地狱绘卷在惨白的尸身上徐徐展开!
秦莞死者身上,共有十七处伤痕。
秦莞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中响起,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秦莞后背、左肩、右手腕骨、右小腿,各有擦伤七处。小腹、胸口,各有撞伤或打击伤四处。
她顿了顿,指尖最终停留在那最为狰狞的胸口位置。
秦莞致命伤,在心脏处,初步推断,为利箭刺穿所致。
说到此处,她语气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凝聚在死者双臂肘弯与双膝膝盖处那几圈尤为怪异的痕迹上。那些伤痕呈环形,但外侧边缘的损伤格外深重、凌乱,沟壑状的淤伤宽度不足一寸,边缘却呈现出片状的撕裂与碾压痕迹。
秦莞除此之外,尚有四处特殊伤痕。
秦莞的声音更沉凝了几分,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秦莞位于死者双手肘弯及双膝膝盖。伤痕呈环状分布,但外侧伤情尤为严重,呈片状沟壑形淤伤。沟壑宽度在一寸以内。
她抬起眼,目光如电,扫过一旁面色凝重的燕迟、白枫。
秦莞此等伤痕,非寻常搏斗或撞击所能形成。应是死者于无防备之时,被类似坚韧布带或绳索之物,以特殊手法强力捆缚手脚所致!
她停顿一瞬,掷地有声地补充道:
秦莞动手之人,绝非一己之力。他们配合极为默契,训练有素!此等捆缚之法,力道刁钻,束缚彻底——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时空,看到那残酷的一幕。
秦莞便是力大如牛者,一旦受缚,亦绝无挣脱可能!
窗边,一直背对众人、如同冰雕般僵立的燕迟,不知何时已悄然转过身来。
漫长的等待,如同沉重的磨盘,一点点碾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悲怆的余烬。
烛火映照下,那张俊朗而疲惫的脸庞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冻结的森寒。
即便再次直面棺盖上那具肿胀青紫、面目全非的遗体,他心底竟也泛不起一丝属于“丧父”的哀伤涟漪。
秦莞那竭力克制、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分析,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非但没能激起波澜,反而让他那几乎被悲恸与愤怒烧灼的理智,骤然冷却、沉淀,凝成一片坚硬刺骨的寒冰!
他向前迈了两步。
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山岳倾轧般的沉重压力。目光锐利如刀,一错不错地钉在“睿亲王”那布满诡异伤痕的遗体之上。
下午更衣之时,他曾亲手触碰过这具冰冷的躯壳。当时尸斑密布,尸绿隐现,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几乎淹没了所有细微的观察。
若非秦莞此刻以醋蒸骨之法,这些潜伏在腐败之下的、无声的控诉,将永远被死亡的黑幕所掩盖!
燕迟双眸危险地眯起。 那些沟壑状的环形淤伤,那肘膝外侧的片状碾压痕迹……在他脑中瞬间勾勒出残酷的画面:数条坚韧的布带或绳索,如同毒蛇般猝然缠上毫无防备的父王的手腕脚踝!
数名训练有素的杀手同时发力,以一种绞杀猎物的狠戾角度,死死勒紧!巨大的力量瞬间剥夺了反抗的可能,甚至可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哪里是战场遭遇戎敌伏击?! 这分明是一场蓄谋已久、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专为擒拿、控制大周朔西军统帅而设的杀局!
他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淬毒的冰棱,猛地刺向遗体胸口那处最为致命的创口!
只见姜时絮正半跪在遗体旁,凝神查看着那已经腐烂流脓、散发恶臭的伤口。她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指尖沾染着污秽的脓血,却无半分嫌恶。
就在这时,秦莞取过一把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刀锋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光。她毫不犹豫,手腕稳定地落下,精准地剖开了那处深陷的致命伤口!
黏腻发黑的腐肉被切开,露出更深层溃烂的组织。秦莞毫不在意手上沾满腥臭黏腻的尸水和腐败物,手指甚至探入伤口深处,仔细地触摸、探查、分辨着每一丝肌肉与骨骼的走向与损伤痕迹!
突然! 她动作猛地一滞! 仿佛触及了什么不可思议之物,霍然抬起头,素来沉静的眸子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秦莞西北军报……是如何描述王爷死因的?!
秦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目光如炬射向燕迟。
燕迟喉头滚动,声音沉哑如铁。
燕迟折报言明,父王……胸口中箭,当场殒命。
这是所有人最初被告知的“事实”。
姜时絮不!
姜时絮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指尖停留在伤口深处,仿佛正握着证据,她猛地抽出沾染污物的手指,指向那被剖开的、深可见骨的创口内部。
姜时絮杀死王爷的,的确是箭簇!而且是特制的、带有倒刺的四棱箭簇!这一点不会错!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凌厉如刀锋出鞘。
姜时絮但!这箭簇,绝非由强弓劲弩远距离射入!而是被人生生握着箭杆,以巨大的蛮力,强行刺入王爷胸口,直至没柄,绝非远程弓射所致!
她的声音微微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姜时絮你们看这伤口内部!创道深邃狭窄,出血点深及后背脊椎骨!箭簇倒刺造成的撕裂伤,其破坏轨迹完全是垂直向下的!
姜时絮若是由弓弩远射,箭矢带着巨大的前冲惯性,创道应是前窄后阔的喇叭状,且力量会随着距离衰减,绝无可能造成如此深、如此垂直、且带有如此恐怖贯穿力的创伤!
除非—— 是有人近在咫尺,如同屠夫持刀宰杀牲畜一般,双手紧握那支沉重的四棱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刺穿皮肉,捣碎胸骨,直插心脏深处!又怎会留下如此深重、如此垂直、几乎要将人钉穿在地的致命伤?!
“轰——!” 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 燕迟眼瞳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此前所有西北军报的描述,所有朝堂上下的“共识”,瞬间在他脑中土崩瓦解!戎敌精心布置的刺杀?发现遗体时刺客已不知所踪?两日后在凉州以北深山发现戎敌潜入的踪迹?还有那支作为“铁证”的、插在心口的戎敌圣箭——四棱箭?!
荒谬! 可笑至极!
戎敌以雪莲为圣物,四棱箭确是其标志。此箭阻力巨大,本就不易远射,多装配于近距离强弩之上!其箭簇带有倒刺,中者若伤在胸腹,必死无疑;伤在四肢,亦需断手断脚!这的确是事实。
可戎敌的战士,自古以砍下敌人首级为无上荣耀!若他们当真设下陷阱,以柔韧捆缚之术成功制住了大周朔西军的统帅——睿亲王燕凛!那等待这位统帅的,该是戎刀斩首的辉煌时刻!
他们怎会放弃这足以震动整个草原、震慑大周边军的扬威之举?!反而选择用一支难以远射的箭矢,近身刺入胸膛?! 还如此“贴心”地、明晃晃地留下这支代表戎敌身份的“圣箭”作为物证?!
逻辑的链条在此刻轰然断裂!
要么,真正的凶手行事滴水不漏,不留任何指向自身的线索,让大周陷入内斗猜疑的泥潭! 要么,凶手就该嚣张到底,明火执仗地用戎刀斩下睿亲王首级,昭告天下,让整个大周都笼罩在戎敌的恐怖阴影之下!
可眼前这算什么?! 用戎敌的箭,却用了最不符合戎敌习惯、最不高明、甚至留下明显破绽的杀人方式?!
如果不知道这致命伤口的真正成因,燕迟或许还能勉强接受那“戎敌刺客得手后仓皇逃窜,遗落箭矢”的牵强解释。 可现在,姜时絮用冰冷的刀锋和无情的证据,彻底撕碎了这层虚伪的画皮!
范鑫那日在边陲驿站中颤抖着说出的话,如同鬼魅般再次在燕迟耳边尖锐响起: “那些人……口音、样貌、衣着……皆是周人!小的在边关多年……绝不会认错!绝不会认错啊——!”
周人! 是周人! 是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周人!用着戎敌的圣箭,设下这阴狠的捆缚之局,再以近身刺杀的残忍方式,将这支冰冷的四棱箭,生生钉入了朔西雄鹰的心脏! 还要将这滔天血债,栽赃嫁祸给戎敌?!
燕迟呵……
一声极低、极冷、饱含着无尽讽刺与暴虐杀意的冷笑,从燕迟紧抿的唇缝中逸出。 他猛地闭上双眼! 浓密的眼睫在惨白的面容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口涌出的浓烟。
片刻之后! 当他再度睁开眼眸时,那深邃的眼底,再无半分茫然、悲痛、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万里的寒渊!寒渊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被强行压抑到极致的地狱业火!每一道目光,都如同淬了万年玄冰的锋刃,带着洞穿血肉、直抵灵魂的森然杀机!
他沉沉地、最后看了一眼棺盖上那具承载了太多阴谋与污名的替身遗体。目光冰冷,再无波澜。 随即,他转向一旁因长时间专注验尸而显露出疲惫之色的姜时絮,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行恢复的平静。
燕迟我命人送你们去水榭梳洗。
他需要她们离开,需要独处的空间。
白枫早已无声地侍立在外围,此刻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听命。
姜时絮默默地将秦莞剖开的伤口仔细处理妥当,用干净的布帛覆盖好。她缓缓站起身,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沾染了些许尘埃与不易察觉的污迹。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伫立,目光落在燕迟的侧脸上。
烛光勾勒出他紧绷如刀削斧凿的轮廓。那不再仅仅是一张因悲痛而苍白的脸,更像是一柄被强行按回鞘中的绝世凶刃!剑鞘压抑着嗡鸣,剑身却在鞘内剧烈震颤,每一寸都渴望着饮血!那周身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凛冽气势,如同即将破开云层、撕裂大地的冰寒风暴,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
姜时絮凝视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他此刻承受的滔天愤怒的心疼,有对幕后黑手深沉如海的恨意,更有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即便亲密如斯, 燕迟也绝不会在她面前,展露出那足以焚毁理智、撕裂苍穹的灭顶之怒!
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一个自幼在边关铁血中淬炼、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的亲王世子,一个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以钢铁意志掌控全局的统帅—— 无法自控的愤怒,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软弱!一种可能将自身和所珍视之人拖入深渊的致命破绽!
他的战场,从来不在宣泄。 他的复仇,必将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最冰冷的寒潮,无声无息,却又摧枯拉朽!
姜时絮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幅隐忍如冰峰、内里却燃烧着焚世之火的侧影刻入心底。然后,她一言不发,决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穿堂风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随着秦莞和白枫,一步步走出了这片烛火通明、却弥漫着无尽杀机与阴谋的灵堂。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灵堂之内,烛火依旧跳跃,将燕迟孤身一人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射在四周惨白的缟帷之上。他如同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具无声的替身尸骸旁。
唯有那紧握成拳、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咯咯”声的双手,泄露着冰层之下,那即将喷薄而出的血色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