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半月时光,足以让初春的料峭转为料峭中的一丝暖融,却无法拂去笼罩京都的沉重阴霾。
当睿亲王那具由千里之外护送归京的阴沉木棺椁,终于出现在巍峨城门之外时,天地仿佛也为之肃穆。
姜时絮一身素白丧服,如同冰雪雕琢而成,与身旁同样缟素的秦莞、岳凝,以及面色沉凝的燕离、白枫一同,静默地立于城门内侧厚重的阴影之下。
寒风卷起她未绾的发丝,拂过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颊。
城门之外,九城巡防营甲胄森严,长戟如林,将周遭隔绝出一片死寂的真空。
在那片沉重的肃杀之气中,一支庞大的、浸透了无尽悲怆的白色长龙,正缓缓蠕动而来。
灵幡如惨白的海藻,在风中无力撕扯,大片的缟素铺天盖地,簇拥着队伍中央那具沉黑如墨、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的巨大棺椁。
车轮碾过青石路的声响,单调而滞重,如同一声声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长龙之首,一人一骑,率先踏入城门洞的阴影之下。是燕迟。
他身上的黑色战袍沾染着千里风尘,昔日挺拔如松的脊背此刻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
那张被边塞风霜磨砺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只剩下一片凝固的、冰冷的漠然。
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所有的悲痛、茫然、乃至支撑他一路颠簸的执念,都被强行封冻在这层坚冰之下。
唯有紧握缰绳、指节用力到泛白的手,才泄露出内心正承受着何等惊涛骇浪的撕裂。
姜时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泛起尖锐的酸涩与疼痛。
她分明知道! 那沉重棺椁里躺着的,并非真正的睿亲王燕凛!那是陈烨精心安排的替身,以假乱真,只为成全她手中的棋局。
可看着燕迟此刻这副失魂落魄、宛如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模样,看着他那双盛满了无边痛苦与空洞的眼眸……这份“知情”,非但未能带来丝毫宽慰,反而化作更深的钝痛,一刀刀剜在心尖上!
此时此刻,他心中承受的丧父之恸,那份实实在在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悲恸,没有半分虚假! 他以为自己在护送父亲的骸骨归家…… 这份认知所带来的撕心裂肺,远比任何伪装都更让她窒息。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份沉重正沉沉地压在自己肩上,让她也几乎要喘不过气。
那条由灵幡与缟素编织的长龙,终于缓缓地、沉重地游入了京都的心脏。
时隔多年,昔年那个黄沙百战、令北狄闻风丧胆的睿亲王燕凛,没有带着金戈铁马的赫赫威名归来,而是以这般凄凉萧索的姿态,回到了他曾守护过的京城。
姜时絮随着众人跪伏在地,额头深深抵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
她闭上眼,朝着那具越来越近的棺椁,行下最庄重的一礼。
这一拜,拜的是棺椁里那具为了大局牺牲的、不知名姓的替身尸骸。
这一拜,更是拜给那个隐在幕后、以巨大牺牲成全她计划的,真正的睿亲王燕凛!
从城门到睿亲王府的路,从未如此漫长。
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悲伤之上,两旁是自发聚集的沉默百姓,无数目光追随着这支素白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哀悼与沉重的叹息。
终于,那具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棺椁,在低沉压抑的号角声中,停在了睿亲王府洞开的中门之前。
早已准备好的宏大丧仪,瞬间启动。
洁白的灵幡如同招魂的巨手,瞬间插满了府门内外;层层叠叠的缟色帷幔,如同垂落的巨大泪幕,将整个王府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惨白之中;哀乐低回呜咽,穿透高墙,盘旋在府邸上空,久久不散。
燕迟站在灵堂前,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王府。 昔日威严赫赫的门庭,如今只剩下满目刺眼的白。
那些精心打理的花木仿佛也失了颜色,在惨白的灵幡映衬下瑟瑟发抖。整个府邸,如同一口巨大而冰冷的、正在缓缓合拢的棺材,正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丝生气。
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窜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闭了闭眼,强行将喉头翻涌的哽咽压下,定了定神,才抬步踏入那散发着浓烈香烛与死亡气息的灵堂。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白日里喧嚣的哭灵声已然散去,灵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和更漏缓慢滴落的声音。
姜时絮、秦莞、白枫三人悄无声息地踏入这片被死亡统治的领域。
灵幡低垂,缟帷在穿堂风中微微摆动,显出几分幽冷。祭台上,牺牲粢盛整齐摆放,粗大的白色蜡烛淌着烛泪,照亮了中央那具沉默而威严的巨大阴沉木棺椁。
棺椁之上,繁复的金色宝相花纹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庄严的光泽,厚重的棺盖紧闭,如同一道隔绝生死的铁幕。
而棺椁之前,一道孤寂的身影长跪不起——正是燕迟。
他背对着门口,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折断的孤松,可那过分僵硬的姿态,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烛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侧脸线条,下颌如同刀削,眼底深处那片空洞的漠然,比灵堂的寒意更深沉。
姜时絮脚步顿住,呼吸在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屏住——此刻的他,仿佛一个被无形巨力击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精致瓷人,只需轻轻一触,便会彻底分崩离析。
三人沉默地走到棺椁前方的蒲团前,依序跪下。
姜时絮越过摇曳的烛火和袅袅青烟,目光穿透那些祭品,牢牢锁在棺椁之上那沉重的棺盖。
她深深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每一次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都像是在叩问着命运的荒谬与残酷。
拜祭完毕,燕迟才仿佛被惊醒般,缓缓侧过头。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轻轻扶了一把身旁的姜时絮。
触手之处,她的手臂冰凉。四人先后起身,将手中点燃的线香,插入祭台正中那座巨大的青铜鼎炉之中。青烟笔直上升,旋即被穿堂风吹散。
香已插好,燕迟却并未离开祭台前。他怔怔地站立着,目光仿佛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胶着在那具承载着他所有悲恸源头的阴沉木棺椁上。
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路,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在做最后的告别?还是在积聚推开那扇死亡之门的勇气?灵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烛火不安的跳动声。
姜时絮静静地站在他身侧,没有催促,只是等待着。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 燕迟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姜时絮短暂交汇。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不见底的痛楚,有决绝的坚定,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支撑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要搬动一座山峦,绕过冰冷的祭台,一步步走向那具象征着终结的棺椁旁。
他的手,带着千钧之力,沉沉地落在了冰冷厚重的棺盖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根根突起,手背青筋虬结。他屏住了呼吸,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推!
“嘎吱——砰!” 沉重的摩擦声刺破死寂,伴随着一声闷响! 那巨大的、描绘着庄严花纹的阴沉木棺盖,竟被他一人之力推开大半,轰然滑落在地!
幽暗的棺椁内部,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之下!
秦莞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当棺中景象映入眼帘的刹那,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依旧攥紧了她的喉咙!
时令虽已过了最炎热的夏季,但睿亲王出事日久,这具遗体已在棺中存放二十余日。纵然凉州方面尽力做了防腐处理,沿途护送也小心翼翼,也无法阻挡生命逝去后自然的腐败进程。
棺椁甫一打开,一股混合着浓烈香烛也无法掩盖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尸臭气味,如同无形的潮水,猛地扑面而来,充斥了整个灵堂!
棺中之人,身穿着繁复华贵的亲王等级寿衣,金线银绣,极尽哀荣。然而,仅仅从那露在寿衣领口之上的面容来看,便足以让任何未曾见过死亡狰狞的人心胆俱裂!
尸体已然呈现出明显的肿胀迹象,整张脸如同发酵的面团般膨胀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紫色泽。
浓重而怪异的黑紫色尸斑,如同污浊的苔藓,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这张已然无法辨识本来面目的脸庞,甚至蔓延至颈部。
五官的位置扭曲错位,眼眶深陷处一片污浊的暗影,嘴唇向外翻卷……昔日威震朔西、英姿勃发的睿亲王,此刻只剩下这副被死亡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可怖躯壳。
姜时絮感到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她分明的知道! 这棺椁里躺着的,绝非真正的睿亲王燕凛!
可眼前这具承受着腐败、散发着恶臭的遗体,这具被当作“睿王”披麻戴孝、千里扶棺归来的牺牲品……这个残酷的事实本身,就足以在她心头堵上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沉重与悲悯!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只能死死咬住下唇。
燕迟的目光如同被烙铁烫灼般掠过棺中那肿胀变形的遗容,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终究是艰难地吐出命令,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燕迟三个时辰……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消耗生命力。
燕迟……天亮之前,必须封棺!
秦莞从未听过燕迟发出过如此喑哑暗沉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血泪。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应下,却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堵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同样艰涩喑哑。
秦莞……足够了。不过……得先将人抱出来。
她需要更平整的操作空间。
秦莞话音刚落,燕迟的手再次重重拍在尚未完全推开的沉重棺盖上!惊人的力道爆发! “哐当!” 那半扇厚重的棺盖竟被他硬生生掀翻,砸落在地!巨大的声响在灵堂内回荡,令人心惊。
紧接着,燕迟毫不犹豫地倾身探入棺椁之中。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却又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决。手臂穿过寿衣宽大的袖袍,如同托起一片羽毛般,将棺中那具肿胀冰冷的遗体稳稳地捞抱出来。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将这具代替他父亲承受了腐败与污名的躯体,平放在了那块刚刚滑落在地的巨大棺盖之上。
遗体显然已被仔细清理过,寿衣整洁。 秦莞深吸一口带着浓烈尸臭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悲怆与不适。第一步,便是要解开遗体身上那层层叠叠的繁复寿衣。唯有如此,才能进行更深一步的检查。
纤白的手指带着职业的冷静,开始解开寿衣的盘扣与系带。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随着衣物的褪去,一寸寸审视着这具高度腐败的遗体表面。
肿胀变形,尸斑遍布,腐败静脉网如同诡异的紫黑色蛛网在肿胀的皮肤下蔓延……一切迹象都指向死亡时间超过二十天以上。腐败程度与“睿王”的死亡时间线完美吻合。
饶是如此,透过这层死亡赋予的狰狞面具,秦莞冷静的目光依旧能依稀勾勒出这具遗骸生前的轮廓——高大的骨架,宽阔的肩膀骨架,手臂上隐约可见的、属于习武之人的肌肉纹理线条……这些特征,无一不在无声地加强着“睿亲王”的身份认定。
知晓内情的姜时絮,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稍后位置。 她沉默地注视着秦莞专业而专注的动作,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如同幽深的古井,波澜不兴。
只是在秦莞的目光掠过某些过于明显的、可能暴露替身身份的细微特征刻没有的旧伤疤痕位置,或是白枫低声提出某种基于对睿王了解的疑惑时,她才恰到好处地、用低沉而带着哀伤的语调,看似无意地低声开口: “西疆风沙酷烈……遗骸损毁……亦是寻常……” “父王生前最后一次出征前……旧伤处似有反复……”
她的言语,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巧妙地荡开疑惑的涟漪,将那些可能指向真相的细微线索,不动声色地引入“战场损毁”、“尸身受创”的合理解释之中。
沉浸在巨大悲痛与高度专注中的燕迟、秦莞、白枫,此刻心神激荡,对睿王的信任以及对眼前惨烈景象的本能回避,让他们下意识地接受了姜时絮给出的解释,未曾察觉到那些话语深处,那丝几乎无从捕捉的、刻意引导的痕迹。
灵堂之内,烛火摇曳,将几人忙碌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四周惨白的缟帷之上。尸骸无声地躺在冰冷的棺盖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