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后院禅房,灯火如豆。
小小的斗室被昏黄的光晕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温茶的清气。
一方朴素的木桌上,粗陶茶壶嘴正袅袅溢出白气,在光影里盘旋上升。
慧缘大师枯瘦却稳如磐石的手,执壶倾倒,清亮的茶汤注入姜时絮面前的粗陶杯盏,水声泠泠,带着菩提叶特有的、微涩而悠远的香气。
“此茶取寺中菩提老叶焙制,施主且尝。”
老僧声音平和,如同古井无波。
姜时絮依言端起杯盏,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微凉的指尖,她垂眸,浅啜一口。
清冽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绽开,旋即化为一丝悠长的、令人心神微定的回甘。
恰如此刻她胸腔中翻涌却强行按捺的百般滋味——恨意如冰,执念似火,最终都在这山寺的寂静里沉淀下来。
她放下杯盏,目光投向窗外那株虬枝盘曲、探向宫墙暗影的菩提古树,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姜时絮大师……似乎早已料到,我今夜会来此。
慧缘大师缓缓捻动手中那串油润光亮的念珠,每一颗珠子滚动都似在丈量过往流年。
他脸上浮现出洞悉世情的温和笑意:“施主心中有念,有执,有未了之牵挂,便如同飞蛾见火,终会循着心念指引而来。这世间路,千条万条,说到底,不过是‘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八个字罢了。”
姜时絮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粝的杯沿上摩挲,留下细微的痕迹。
烛光映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眸底深处,一丝忧虑如游鱼般掠过。
姜时絮可大师……这条路,早已荆棘丛生,步步杀机。我怕……
她的话音微滞,后面未尽的言语,是对未知结局的恐惧,更是对牵连所爱之人的深切忧惧。
“怕护不住想护的人?”
慧缘大师的声音温和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没有半分唐突,只有了然。
“施主袖藏锋刀,锋芒在鞘;心蕴赤诚,如明灯不灭。手中有剑可斩荆棘,心中有光可照迷途,又何必畏惧前路艰险?”
老僧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衣袖,看到那柄冰冷杀器的轮廓,语气一转,带着警醒。
“然,须谨记。锋芒过利,易伤及无辜,亦易……反噬己身。过刚易折,过执易伤。”
姜时絮握着杯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紧!她倏然垂首,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清亮茶汤里。
那水中倒影,映出一张清丽却写满决绝与疲惫的面容,眼底深处,是连自己都未曾完全看清的、近乎偏执的火焰。
慧缘大师的话,如同暮鼓晨钟,狠狠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中翻腾的气息被强行压下,再抬眸时,眼底多了一分澄澈的清明。
姜时絮多谢大师点醒,时絮……铭记在心。
就在此时—— “咚——!” “咚——!” “咚——!”
沉重、悠长、穿透整个沉沉夜幕的钟鸣,如同无形的巨浪,骤然从皇城深处席卷而来!
那钟声悲怆而恢弘,带着宣告帝王终结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一声声,砸在寂静的山寺上空,也重重砸在姜时絮的心头!
九声! 丧龙钟!
姜时絮端坐的身形纹丝未动,唯有握着杯盏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知道了。
她恨入骨髓的那个人,那个窃据高位、双手沾满至亲鲜血的伪帝严涵,死了。
燕迟与秦莞……他们成功了!
心中那块压了十几年、重逾千钧的巨石,在钟声落定的刹那,轰然碎裂!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尘埃落定的空茫。她没有看错人。燕迟,他做到了。
袅袅茶香与慧缘大师一声悠长深沉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在小小的禅房内萦绕不散,带着看尽沧桑的悲悯。
姜时絮望着杯中已渐渐失去温度、不再氤氲热气的茶汤,水面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和她自己模糊的轮廓。
她忽然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欢愉,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疲惫喘息。
姜时絮大师方才叹息……可是在怜悯我这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乱世浮萍?
慧缘大师慈悲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缓缓落在她腰间——那里,随着她方才那细微的动作,斗篷下摆微掀,一截乌沉沉的剑柄若隐若现,剑柄末端系着的、早已褪色的玄色剑穗,正随着钟声的余韵轻轻晃动。
“施主可知,”老僧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力量,“这钟声,敲响的不仅是一个王朝的丧钟……”
他微微一顿,目光穿透窗棂,投向皇城方向那片被钟声震荡、仿佛孕育着风暴的夜空。 “更是……新朝伊始的晨钟。”
姜时絮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极其细微地一顿! 杯中的茶汤,因这微不可察的震颤,漾开一圈细碎而急促的涟漪,水中的烛影与她的倒影瞬间模糊、破碎。
然而,只是刹那,那涟漪便归于死寂般的平静,水面光洁如镜,仿佛方才的波动从未发生。
她缓缓抬首,望向窗外。
无边的夜色浓稠如墨,将天地万物都吞噬其中。宫城的轮廓在黑暗中蛰伏,如同巨兽的脊梁。
她唇角的弧度缓缓向上勾起,那笑意极淡,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转瞬即逝。
笑意深处,是终于得偿所愿的释然,却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如同秋叶飘零般的空茫与怅惘。
姜时絮大师,
她放下那杯已凉的茶,霍然起身。宽大的素色斗篷随着她的动作翻涌而起,如同夜色中骤然展开的墨色羽翼,带着决绝的凛冽。
姜时絮您可曾见过……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
姜时絮有人,能真正斩断那缠绕己身、无从挣脱的命运丝线?
慧缘大师捻动念珠的手指,在那一颗圆润的菩提子上,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老僧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她腰间那柄名为“寒月”的利器,最终落回她那双燃烧着未尽执念、却又仿佛洞悉了某种宿命的眼眸。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带着勘破的悲悯与无尽的智慧。
“贫僧此生……只见过有人,在命运那看似无法挣脱的丝线之上……”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如洗,直直望向姜时絮的眼底深处。
“以心为针,以血为引,以坚韧为丝……绣出了属于自己的——清净莲花。”
姜时絮闻言,唇边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冰面上绽开的一道细微裂痕,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慧缘大师的禅机,她听懂了。斩不断,挣不脱,但可以……在其上开出花来。只是这花,注定要用血泪浇灌。
杯壁的凉意,透过粗陶的质地,清晰地传递到慧缘大师的指尖。他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茶凉了。施主……也该启程了。”
姜时絮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桌对面——桐儿不知何时已伏在桌上,呼吸均匀,显然是被大师以特殊手法暂时安眠。
她眼中闪过一丝歉疚与决然。
姜时絮桐儿……有劳大师代为照看片刻。不多时,自会有人来接她。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姜时絮还请大师……莫要将我的行踪,告知于他们。
慧缘大师双手合十,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理解,担忧,以及最终放手的释然。
“姜施主既然心意已决,前路已明,老衲便不再强留了。”
姜时絮后退一步,对着这位点破迷津、给予她最后一份清醒与指引的老僧,再次深深一揖,姿态恭谨而决绝。
姜时絮时絮……拜谢大师。
话音落,她不再有丝毫犹疑。
转身,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墨色的弧光。
推开禅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冷如水的月光瞬间倾泻而入,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孤绝的身影。
她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门外那片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沉沉夜色之中。
寒月无声,悬于中天,冷辉洒落,照亮了她独自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