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脑袋寄放处】————
崇政殿前,汉白玉阶被秋阳镀上一层冷金。
满朝朱紫,鸦雀无声,唯有风卷起檐角铜铃,发出空洞的回响。
礼部尚书手捧明黄卷轴,声音苍老却字字如铁锤凿石,击碎二十年的弥天大谎:
“奉天感召,罪己而召天下!朕,先皇嫡二子严涵……” 每一个字吐出,都似在剥开一层血淋淋的伪装。
“怂恿傅成业起兵谋逆,欲夺大统!诈降以诱双生兄长燕淮至风雷岭单独相见,先弑杀兄长并毁尸灭迹,后冒兄长之名窃取大位!自此乾纲颠倒,日月不明,丧尽天良!钦此——!”
最后二字落下,如同巨石坠入寒潭。
阶下百官,有人面色煞白摇摇欲坠,有人紧闭双眼不忍卒闻,更有人死死盯着那卷罪诏,仿佛要将那字里行间的血腥与背叛刻进骨髓。
空气凝滞,唯有那“丧尽天良”四字,在死寂中反复回荡,撞得人心胆俱寒。
罪诏宣读完毕,另一份明黄诏书紧接着展开,带着拨乱反正的凛然正气: “先帝遗诏!幼子燕绥,天禀仁厚,纯孝至诚,今嗣承大统,君临天下!授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特此昭告天下!”
新帝之名落定,群臣的目光下意识转向阶前那身着亲王冕服、身姿如松的青年——燕迟。
“睿王燕迟,人品贵重,贤明孝亲!定祸乱而偃刀兵,守宫城而救先帝,宫业至伟!着,封为摄政王,辅佐嗣君同心归一,往圣同辙!”
诏书宣读完毕,满朝文武,从最初的死寂中挣脱,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动,齐刷刷跪伏于冰冷的玉阶之上,山呼海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滚滚,冲上九霄,震荡着这座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宫城。这声音里,有对新朝的期许,有对摄政权威的敬畏,更有对那场惊心动魄的拨乱反正、最终尘埃落定的无尽感慨。
金銮殿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仿佛要将这二十年沉积的阴霾彻底驱散。
大周历二百四十一年,注定成为史册上墨色浓重的一笔。
罪己诏宣读三日后,深宫之中燃起一场诡异而沉默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半阙夜空,焦糊的气息随风弥漫。
翌日,宫门开启,内侍传出消息:昏君严涵,因罪自焚于崇政殿偏殿。消息传出,震动朝野。然而,睿王燕迟以雷霆之势领军入城,稽查宫闱,召见百官,整个帝都竟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中完成了权力更迭。
世族官宦感念睿王拨乱反正之忠义,平头百姓慑于摄政王麾下铁血兵锋之威,加之那份字字泣血、历数十大罪状的罪己诏早已传遍天下,人心向背已明。
大周上下,无论贵贱,皆俯首称臣,莫敢有异。
对于那自焚于深宫的罪人,摄政王燕迟秉持最后一丝仁念,允其骸骨葬入皇陵,享宗庙祭祀。
只是,那新立的墓碑之上,仅有“严涵”二字,冰冷刻就,不见帝号,亦无谥称。
一处安身之穴,却永绝帝王尊荣。
此举,在史官笔下,被谨慎地记下一笔“摄政王仁厚”,亦让无数百姓在嗟叹之余,心头微松。
与此同时,京城另一端的信王府,早已是人去楼空,朱门紧闭,唯余秋风卷起阶前落叶。
市井间悄然流传:信王燕泽,看破红尘,携家眷远遁东海,寻仙问道去了。踪迹杳然,归期无定。一场可能的宗室动荡,消弭于无形。
几日后,一道册封懿旨自深宫传出: “敕封姜氏时絮,为永安郡主。”
封号“永安”,字字珠玑,似蕴藏着最深的期许与最无力的补偿。
然而,当内侍捧着金册凤冠来到一苇居时,回应他们的,只有空寂的庭院,随风摇曳的山栀,以及案头静静躺着的一枚玄铁令牌——睿王世子令。
人去楼空,唯余斗室清冷。
燕迟站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指尖拂过冰凉的令牌,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空茫与执拗。
他派出了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明线暗探,如同织就一张弥天大网,撒向京畿,撒向江湖,甚至撒向了北代与东海。
他要找到她,必须找到她。她像一块投入他心湖的白玉,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怎能就此沉没?
半个月后,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名字,伴随着一驾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驶入京城。
当马车在忠勇侯府侧门停下,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瘦却难掩贵气的脸庞时,守门的老仆惊得险些丢了魂。
废太子燕彻,竟“死而复生”! 没有盛大的迎接,没有喧嚣的议论。他沉默地踏入侯府,走向那个早已望穿秋水、泪眼婆娑的身影——秦朝羽。
没有言语,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万语千言皆已明了。他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坚定。
此后余生,侯府深院,唯余一双身影相伴,远离庙堂纷争,只守一方岁月静好。
一个月后,睿王府正门大开,仪仗煊赫。
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府门前停稳。
车帘掀开,睿王爷燕凛那张历经风霜却依旧刚毅的脸庞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望着阶前那个身姿挺拔、已贵为摄政王的儿子,父子间隔着数年的生死误会与无言伤痛,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
没有预想中的激动相拥,没有痛彻心扉的忏悔。燕凛只是大步上前,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燕凛你做的很好。
声音沙哑,却重若千钧。 燕迟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回应。
燕迟父王。
父子二人并肩走入王府大门,身后沉重的朱门缓缓合拢,将过往的阴霾与隔阂关在门外。
心结未解,但血脉相连的牵绊,已在无言中重新系紧。
两个月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一间崭新的仵作馆悄然开张。
黑底金字的匾额上,“朝雪堂”三个大字,笔锋清峻,如同寒梅映雪。
开馆那日,没有鞭炮齐鸣,没有高朋满座。
馆主秦莞,亦是沈莞,她一袭素净的青衣,立于堂前,面对闻讯而来、或好奇或质疑的百姓,朗声宣布。
秦莞此堂,传仵作之术,授断狱之能。凡有志于此道者,无论男女,无论出身,皆可入门习之!
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仵作,这一曾被视为贱役的行当,第一次被郑重其事地请入明亮的厅堂,成为一门可传承、可济世的技艺。
消息传出,市井哗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暗中观望,亦有人眼中燃起微光,悄然走向那扇开启的大门。
与此同时,由摄政王燕迟主持修订、新帝燕绥朱批用印的新法令,如同春雷,轰然颁布天下:
一、因情而成杀者,凡欧杀同居者,无论成婚与否,皆罪加一等,凡故杀同居者,无论成婚与否,处斩刑,立决之。
二、凡猥亵少女者,流三千里,配远恶州,奸淫少女者,绞。
三、凡以医治之名,擅取生人脏器者,伤人者,绞,杀人者,斩立决,罪不容恕。
四、凡因对抗不正之侵害,而触及刑罚者,当因情由减等,不使善者蒙屈。
五、凡聚众宣扬邪诡秘术,妖言惑众者,轻者徙三年,拘禁教化使明道理放得释放,若有殴打折伤人肢体者,流三千里,若有杀人奸淫妇孺者,斩立决。
律条森然,字字如刀,直指世间诸多阴暗角落,庇护弱小,震慑奸邪。
法令张贴于各州县衙门前,引来无数百姓围观诵读。
有妇人掩面而泣,有老者抚掌称快。
新的秩序,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冲刷着旧日的污浊,缓缓注入这片古老的土地。
半年后,北境传来震动天下的消息:北代国公主元芜,以其雷霆手段与卓绝心智,扫清障碍,登基为帝,成为草原上第一位真正的女皇!登基大典后,女皇元芜的第一道国书,便越过茫茫草原,飞递大周帝都。
国书言辞恳切,重申盟好,愿与大周“共守北疆,永为睦邻”。摄政王燕迟亲赴边境,与新任北代女皇元芜于两国交界处会盟。
篝火映照着两位年轻统治者的面庞,盟约在牛角杯碰撞的脆响与勇士的欢呼声中缔结。烽火狼烟之地,竟开出和平之花。
一年后,义王府张灯结彩,喜气盈门。世子燕离,迎娶安阳侯府嫡女岳凝。
鼓乐喧天,红妆十里。
新人拜堂,燕离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竟也难得地透出郑重与温柔。岳凝凤冠霞帔,隔着珠帘望向身侧之人,眼底是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礼成,宾客欢饮。
喧嚣深处,摄政王燕迟独立于廊下,望着天际皎月,手中无意识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扳指。
月色清寒,一如她离去时的背影。
岁月无声流淌,庙堂更迭,江湖变迁,故人或归隐,或新生。
唯有那个名字,如同烙印,刻在燕迟心底最深处,从未褪色。
姜时絮。 她曾像一块无瑕的白玉,骤然投入这权力与欲望的熔炉。多少人为之倾倒,多少事因她而起。
她搅动了朝堂风云,掀开了血海深仇,最终亲手将那窃国者送入地狱,亦将迟来的昭雪带回人间。
然而,无论这熔炉的火焰如何炽烈,无论这世间的颜色如何喧嚣浓烈,她却始终如同初雪般洁净,如同冷月般清冽。
她激起了无数涟漪,最终却飘然而去,不染尘埃。
她的身影,在每一个与她有过交集的人心中,都化作一抹挥之不去的、皎洁而孤绝的白。
如同玉魄长明,照彻过往,亦映照着这已焕然一新、却永远缺了一角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