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骤雨,无情地抽打着大地。在这样一个暴戾的夜晚,拉普兰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回到了她那间孤寂的小屋。伤,大多是沉重的内伤,源于她不顾后果地强行使用源石技艺,这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力,也使得她的精神萎靡恍惚。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是身体无声的警告,清晰地诉说着她岌岌可危的状况。
她踉跄着走向壁炉,点燃了昨夜残留的柴薪。微弱的火苗挣扎着舔舐木柴,很快,小屋被染上了一层摇曳不定的金黄光晕。这光柱笼罩着她,将她脸上那股混合着疲惫、不甘与深重忧郁的气息映照得格外分明。若在往日,炉火的暖意定能让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将寒意驱散无踪。然而此刻,屋外是暴雨倾盆、冲刷万物的无情喧嚣,屋内则是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的回音,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而令拉普兰德感到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火光映在脸上,带来些许灼热的刺痛感,让她越发不适。
她耗尽力气,缓缓挪向那张窄小的床铺,瘫倒下去。再没有精力做任何事了。她只是失神地盯着低矮、斑驳的天花板,浓重的孤独感如同实质般挤压着她空旷的胸腔。巨大的泪珠无声地蓄满眼眶,最终滚落。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不可闻的低语:“……德克萨斯……”
---记忆的潮水猛地将她拉回到两年前的那个下午。叙拉古的阳光慵懒地洒在葡萄园,空气里弥漫着藤叶和泥土的芬芳。年轻的拉普兰德百无聊赖地倚在园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尾巴漫不经心地晃动着。她的目光偶然落在不远处马路上——父亲正站在那里,神情专注地眺望着道路尽头,似乎在等待什么。不多时,一辆马车踏着清脆的蹄音,卷起淡淡的尘土,稳稳地停在了父亲面前。车门打开,首先下来的是一位年纪比父亲还要年长的男人。他身材矮小肥胖,留着两撇精心打理的小胡子,脸上堆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拉普兰德只瞥了一眼,便觉得索然无味,刚想移开视线。不料就在这时紧随其后的另一个身影,瞬间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个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纤细的身影。她姿态挺拔而优雅,步履从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清冷的光晕。拉普兰德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叼在唇边的狗尾巴草,如同被无形的羽毛触碰,轻飘飘地滑落下来,恰好覆在另一株狗尾巴草上。她就那样定定地站着,目光再也无法从那个身影上挪开分毫。。。
少女穿着一身与叙拉古贵族格格不入的猎装短裤,黑蓝渐变的长发如冻湖裂痕般垂至腰际。最致命的是她的眼睛——琥珀色虹膜外镶着一圈冰蓝,像裹着霜雪的刀锋。“哈…” 拉普兰德喉间滚出半声笑,靴跟无意识碾碎一颗落地葡萄。多有趣啊…父亲等待的“贵客”,居然是一只秀丽的狼崽
她的目光像解刨刀般滑过对方:
脚踝绷带下若隐若现的陈旧疤痕
腰后短刀刀鞘磨损度(至少千次拔刀)
“在看什么?” 冷冽的声音突然刺来。
德克萨斯不知何时已转身直视她。那眼神让拉普兰德想起阿尔贝托书房里的头狼标本——没有活物的温度,只有精准的杀意测量。
“在看…”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拉普兰德措手不及,下意识的想嚼草茎但发现狗尾巴早就不在嘴里了,忽然拉普兰德咧开嘴,眼尖挑衅地看向对方腰刀,“…你刀柄上沾的葡萄汁。真浪费啊——”
德克萨斯指节倏地扣紧刀鞘。
下一秒,拉普兰德却变魔术般从身后拎出一串紫玉葡萄,笑容甜得像淬毒的蜜:“要吃吗?萨卢佐的葡萄…可是会咬舌头的哦?”
“噗。”
一声极轻的气音从德克萨斯唇缝逸出。她迅速抿紧嘴角,但那圈冰蓝虹膜竟泛起涟漪般的碎光——这是她离开哥伦比亚后,第一次有人看穿她藏在武器下的饥渴。
“拉普兰德。” 阿尔贝托的阴影突然笼罩过来,别整你这些歪门邪道。
拉普兰德笑着站起身来,将葡萄塞进德克萨斯僵硬的手中。
“父亲大人说得对。” 拉普兰德忽然凑近德克萨斯耳畔,虎牙擦过她冰凉的耳钉,“我叫拉普兰德…专抓见血也不逃的笨猫。” 德克萨斯垂眸看向掌心葡萄,汁液正从她指缝渗出,像极了动脉破裂的血。
拉普兰德没注意听父亲和那人的谈话,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这只黑狼身上,不一会阿尔贝托告诉拉普兰德,德克萨斯要在萨卢佐家住一段时间说罢就回屋了。
阿尔贝托的身影消失在宅邸阴影中,留下庭院里弥漫着葡萄汁与未散尽硝烟味的寂静。拉普兰德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转向德克萨斯,琥珀色的眼睛里跳动着顽劣的光:“走吧,切利尼娜小姐?带你见识见识叙拉古真正的味道——可比干巴巴的贸易路线图有趣多了。”
德克萨斯看着掌心被捏得微微变形的葡萄,黏腻的汁液如同未干的血渍。她沉默地掏出一方纯黑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动作精准得像在拆卸武器。“带路。”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扣紧刀鞘的指节已然放松。
叙拉古的街道狭窄而喧嚣,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缝隙里顽强钻出野草。两旁是斑驳的彩色墙壁,晾晒的衣物在风中招展,混杂着烤面包、香料和隐约的垃圾气味。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眼神警惕地扫过她们身上的家族徽记拉普兰德像只回到熟悉丛林的幼兽,脚步轻快,银发在夕阳下跳跃。她毫不在意德克萨斯刻意保持的半步距离,
“哥伦比亚人,” 拉普兰德忽然侧过头,笑容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探究,“是不是都觉得叙拉古是穷酸破落的老古董?沾着祖先的光才有点利用价值?” 她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哥伦比亚商人的倨傲腔调。德克萨斯脚步未停,目光掠过那些破败却依旧精美的雕像。“并非所有价值都写在账本上。” 她的回答像在陈述客观事实,听不出褒贬,“祖父认为,连接布鲁奈罗的古老商道,其‘记忆’比图纸更可靠” 她顿了顿,的眸子看向拉普兰德,“而我,是来确认这份‘记忆’是否还能承载未来的货物”
“到了!” 拉普兰德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暖烘烘的烤饼香气夹杂着喧闹人声扑面而来。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墙壁被炉火熏得黝黑,几张木桌坐满了人。店主是个独眼老汉,看到拉普兰德立刻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小狼崽!老样子?”
“双份!再开瓶‘我们家的葡萄酒’!” 拉普兰德熟练地拉着德克萨斯挤到角落唯一空位。她无视德克萨斯对油腻长凳的轻微皱眉,兴致勃勃地介绍:“老卡洛的披萨,萨卢佐领地内唯一能让我父亲闭嘴的美食!还有我们家的酒,都是一根一根修剪过的好喝!”金黄的、边缘微焦的披萨很快端上,铺满本地香肠、野菌和融化的奶酪。拉普兰德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块,烫得直哈气:“快尝尝!小心舌头!”
德克萨斯迟疑片刻,用银质小刀切下一角。面饼酥脆,奶酪浓郁拉丝,野菌的鲜香混合着香肠的微辣在口中炸开。她冰封的表情出现一丝极细微的松动,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如何?” 拉普兰德凑近,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不错。” 德克萨斯简短评价,端起粗陶杯抿了一口深红的葡萄酒。酒液醇厚强劲,带着独特的矿物感和一丝野性的果香,顺着喉咙滑下,竟奇异地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她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口,指尖在粗糙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近似放松的线条在她紧绷的下颌处浮现。
拉普兰德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笑容更灿烂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老卡洛烤炉的秘诀、葡萄园里偷懒的趣事。德克萨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炉火在她冰蓝的眸子里跳动,映出一点微弱的暖光。这是她踏上叙拉古土地后,第一次没有感到纯粹的戒备和冰冷。眼前这个银发少女,像一团跳跃的、带着荆棘的火焰,莽撞地试图融化她周身的坚冰。
就在杯盘将尽,气氛难得松弛之际——
“砰!砰砰!”
尖锐的枪响和金属撞击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店内的暖意!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
店内的喧闹瞬间死寂,所有食客都像被冻住,眼神惊恐地望向门外。只有拉普兰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锐利。她猛地站起,透过蒙尘的窗户望去。
街道上,两伙人正在混战。一方穿着熟悉的萨卢佐棕灰色制服,另一方则是某个敌对家族的徽记。刀光剑影,源石技艺的光晕闪烁,鲜血已经染红了青石板。一个萨卢佐的年轻战士被砍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德克萨斯的身体瞬间绷紧,手已按上腰刀,眼神如出鞘利刃,冰冷地扫视战局,评估威胁来源和强度。她看到拉普兰德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坐着。” 拉普兰德丢下这句话,声音平静得可怕。她甚至没看德克萨斯一眼,身影已如鬼魅般闪出店门。
门外的战斗如同血腥的舞台剧。拉普兰德没有多余的吼叫,她的动作迅捷、精准、致命。两把造型奇特的特制长剑在她手中化作银色的闪电。她避开正面冲撞,利用街角的阴影和倾倒的货摊作为掩护,每一次突进都直指敌人最薄弱处——手腕、脚踝、脖颈。剑锋所过之处,带起一蓬蓬血花和凄厉的惨叫。她甚至顺手捞起地上同伴掉落的短铳,看也不看地朝侧方连开两枪,精准击毙了两个试图偷袭的敌人。
战斗结束得很快。敌对家族的人非死即逃。拉普兰德站在一地狼藉和呻吟的伤员中间,微微喘息。她甩了甩剑上的血珠,白皙的脸颊溅上了几滴殷红,在夕阳下显得妖异而冷酷。她俯身查看了倒地同伴的伤势,对赶来的其他萨卢佐成员快速交代了几句,声音冷静清晰。
然后,她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回披萨店。推开门时,脸上甚至还挂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只是出去散了会儿步。她无视店内食客敬畏又恐惧的目光,径直走到德克萨斯面前坐下,拿起自己那杯没喝完的葡萄酒,仰头灌了一大口。
“喏,看到了?” 她用沾着血点的手指随意点了点窗外正在被拖走的尸体和伤员,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叙拉古的下午茶。你们哥伦比亚…应该也有这种‘商业谈判’吧?只不过动静可能小点?” 她的笑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文明”的嘲讽。
德克萨斯沉默地看着她。她看到了拉普兰德战斗时的冷酷高效,看到了她处理伤员的果断,也看到了她此刻笑容下的漠然。这绝非哥伦比亚那些被法律和规则框定的、带着虚伪面纱的家族倾轧。这是赤裸裸的、被鲜血和暴力浇灌的生存法则。她握紧了冰凉的酒杯,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也有。” 德克萨斯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扫过拉普兰德脸颊上未干的血迹,“但…不好说。” 她心中那个关于“家族”的概念——传承、荣誉、秩序、甚至是体面的虚伪——正在被眼前这血腥而高效的暴力图景猛烈地冲击着。在哥伦比亚,暴力是手段,是达成目的的工具,需要被粉饰。在这里,暴力本身就是叙拉古的呼吸,是刻在骨子里的语言。而拉普兰德,这个刚刚还能为一块披萨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女,显然深谙此道,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亢奋。她尊重这份力量,尊重萨卢佐家族用暴力赢得的地位。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将萨卢佐家族的古老宅邸染成一片沉重的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拉普兰德和德克萨斯并肩走在归途的石板路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街道的喧嚣已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火把和远处隐约的哭嚎。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夜晚的凉意。
拉普兰德哼着不成调的叙拉古小曲,脚步轻快,仿佛刚才的血腥插曲从未发生。德克萨斯依旧沉默,琥珀色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深邃,映照着远处萨卢佐宅邸那如同巨兽蛰伏般的轮廓。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一种刚刚萌芽的、因分享食物而滋生的微弱暖意,被门外那场冰冷高效的屠杀瞬间冻结,又在拉普兰德满不在乎的态度下变得复杂难言。德克萨斯心中的疑惑与震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正在无声扩散。她对叙拉古的认知,对拉普兰德的理解,对“家族”的信念,都在这个黄昏被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而拉普兰德,在夕阳的余晖中侧头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的黑狼,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她知道,这只来自哥伦比亚的、优雅又庄严的黑狼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