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隐匿在城市繁华的背面，像一段被时光遗忘的旧梦。青石板路在暮色中泛着湿润的光泽，两侧是爬满青藤的斑驳老墙，间或有几盏造型古朴的铸铁路灯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幽深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草木的微腥，还有不知从哪户人家飘出的、若有似无的饭菜香。
苏棠按照导航的指引，脚步放得很轻，高跟鞋敲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回响。巷子深处比她想象的更安静，几乎听不到城市的喧嚣，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擂鼓般清晰。那管药膏带来的暖意，那支新启子贴合掌心的触感，还有电话里那句“不是公事”，像三股拧紧的弦，将她心脏悬到了喉咙口。
终于，“旧时光”咖啡馆的招牌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是一块朴拙的原木招牌，字迹是手写的，透着岁月的温润感。暖黄色的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倾泻而出，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域。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影，空间似乎不大，却布置得极有腔调，深色的木质书架、复古的皮沙发、桌面上摇曳的暖色烛光，共同营造出一种慵懒而私密的氛围。
苏棠在门口站定，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翻涌。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被晚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指尖冰凉。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郁咖啡香、烘焙甜点香气和旧书特有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晚风的微凉。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低回的爵士乐。客人不多，三三两两散落在角落的沙发或靠窗的位置，低声交谈着。她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窗边那个身影牢牢攫住。
傅砚辞独自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窗外是巷子里婆娑的梧桐树影，窗内暖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他脱去了白日里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腕骨和一块低调奢华的腕表。他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侧脸轮廓在暖光下显得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锋锐，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和……一种近乎慵懒的专注。
昏黄的灯光柔和了他深邃的眉眼，平日里那种迫人的气场似乎也在这份暖意里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深沉内敛的吸引力。他面前的深色木桌上，放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旁边还有一盏小巧精致的黄铜烛台，烛火在他眼底跳跃着细碎的光。
苏棠的心跳，在看清他的瞬间，仿佛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剧烈地鼓噪起来。他坐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与这间名为“旧时光”的咖啡馆完美契合，却又散发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存在感。
就在这时，傅砚辞似乎感应到了她的注视，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穿过不算远的距离，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站在门口的身影。暖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仿佛融化了那惯常的冷冽，流淌出一种深沉而专注的暖意。那目光不再是隔着修复室距离的审视或探究，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专注，仿佛她是这空间中唯一值得他凝视的焦点。
苏棠感觉自己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又开始灼热地燃烧起来。
傅砚辞没有起身，只是朝她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他抬手，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空位。
苏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慌乱，迈步走了过去。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她在他对面落座，柔软的皮质沙发包裹下来，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傅先生。” 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苏棠。” 他回应，声音低沉悦耳，在爵士乐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近。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苏小姐”。这个认知让苏棠的心尖又是一颤。
侍者适时地走了过来，轻声询问需要什么。苏棠有些慌乱地接过菜单，目光扫过那些花式繁多的咖啡名称，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一杯热牛奶，谢谢。” 傅砚辞低沉的声音响起，替她做了决定。他的目光落在她有些无措的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体贴，“晚上喝咖啡影响睡眠。”
苏棠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混合着更深的悸动。他注意到了她的紧张，也替她做了最温和的选择。她放下菜单，轻轻点了点头：“谢谢。”
侍者应声离开。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爵士乐在背景里低回婉转，烛火在黄铜烛台上轻轻跳跃。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甜点香、旧书纸墨香，还有……他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雪松木质气息。这气息比在修复室时更近，更清晰，更霸道地侵入她的感官。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张力所填满。苏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那目光沉静专注，带着一种探究和……等待。她想起他说“有些东西，想给你”，心又提了起来。
“这里……很安静。” 苏棠试图打破沉默，目光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 傅砚辞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锁着她，深沉的眼底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偶尔需要一点‘旧时光’。”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一件与这氛围无比契合的古董瓷器。
“傅先生常来？” 她顺着他的话问道，指尖无意识地绞着桌布垂下的流苏。
“第一次。” 他回答得很干脆，目光没有移开分毫，“觉得你会喜欢这里。”
“觉得你会喜欢这里。”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苏棠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特意选了这里？只因为他觉得她会喜欢？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混合着更深的悸动，瞬间淹没了她。她垂下眼睫，不敢再迎视他那过于专注的目光，脸颊的红晕在烛光下显得更加娇艳。
侍者送来了热牛奶，洁白的骨瓷杯盛着温热的液体，散发着纯净的奶香。苏棠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递到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熨帖的暖意。
傅砚辞看着她捧起牛奶杯时低垂的眉眼和微微泛红的耳根，眼底深处那点暖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层。他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给你的。” 他终于切入了正题，低沉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他放在桌下的手伸出来，将一个巴掌大小、同样用深棕色硬皮纸精心包裹的扁平盒子推到了苏棠面前的桌面上。
盒子的包装风格与他上次送修复工具时如出一辙，简洁、考究，烫金的傅氏纹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苏棠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放下牛奶杯，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轻轻抚过盒子光滑的表面。那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打开看看。” 傅砚辞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引导意味，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的反应。
苏棠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盒子上系着的同色细绳，剥开硬皮纸。
里面躺着的，是一本极其小巧精致的线装册子。封面是靛蓝色的宋锦，纹理细腻，泛着温润的光泽。册子只有掌心大小，薄薄的，边缘切割得异常整齐光滑。封面上没有任何题字，只在右下角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海棠……棠……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几乎要灼烧起来。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翻开册页。
内页是特制的素白宣纸，薄如蝉翼，却异常柔韧。上面，用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小楷，一字一句地抄录着李清照《漱玉词》中的名篇——《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那字迹，苏棠认得。遒劲有力，风骨铮然，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却又在笔锋转折处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内敛锋芒。正是傅砚辞的字迹！他亲手抄录的？
墨迹饱满，显然新写不久。每一个字都仿佛倾注了书写者的心神，工整得如同印刷，却又在细微的笔意流转间，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尤其是最后那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墨色似乎更深，笔力似乎更沉。
册页的空白处，还用极细的工笔，勾勒着几笔疏淡写意的海棠枝叶，墨色清雅，与那朵银线绣的海棠花遥相呼应。
苏棠捧着这本小小的册子，指尖微微颤抖。这哪里是什么“辅助资料”？这分明是一件用心至极的艺术品！靛蓝宋锦的封面，银线海棠的私印，他亲手抄录的相思之词，还有那几笔写意的海棠枝叶……
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那答案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她手中的册子和她的心脏一同灼穿。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惊、无措、难以置信和汹涌澎湃悸动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头顶，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脸颊滚烫得如同火烧，耳根更是灼热得失去了知觉。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册子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男人。
傅砚辞依旧沉静地坐在那里，深邃的眼眸如同平静的深海，专注地锁着她，将她所有的震惊、慌乱和难以置信都尽收眼底。烛火在他眼底跳跃，映照出那深潭之下涌动的、不容错辨的炽热情愫。那目光不再有任何掩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宣告的专注和……一种等待答案的、无声的强势。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震惊和无措，看到了她脸颊上无法掩饰的、如同晚霞般绚烂的红晕。他微微前倾了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温热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咖啡的醇香，更加霸道地笼罩过来。
他低沉的声音在爵士乐的间隙里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棠棠。”
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带着一种奇异的、低沉的温柔。
“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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