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的指尖划过吴坤的卷宗,墨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个吏部尚书的幕僚,明面是替上司打理杂务,暗地里却成了顾家疏通官场的关键棋子,尤其是在漕运这块肥肉上,他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可疑的账目往来中。
“大人,吴坤昨夜去了趟顾家,直到丑时才离开。”下属低声禀报,“我们的人跟着他到了城南一处宅院,里面似乎在囤积什么,守卫森严。”
“漕运码头那边呢?”沈砚秋抬眼,目光锐利。
“顾家的粮船比报备的多了三艘,说是临时加运的赈灾粮,可码头的人说,那些船吃水深得很,不像是装粮食的。”
沈砚秋的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多出来的船,囤积的不明货物,吴坤深夜密会……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顾家在利用赈灾的名义,通过漕运走私违禁品,而吴坤就是那个为他们打通关节的人。
“备车,去城南。”
城南的宅院隐在一片竹林后,青砖高墙,门口守着两个精壮的汉子,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往来行人。沈砚秋没让人靠近,只是在对面的茶摊坐下,耐心观察。
未时刚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宅院门口,从车上下来的人裹着斗篷,身形瘦削,下车时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斗篷的一角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衣料。
沈砚秋的目光骤然收紧。
那衣料的质地,那身形,像极了苏伶仃。
他看着那人低着头走进宅院,门随即关上。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又走了出来,斗篷裹得更紧了,步履匆匆地上了马车,往凤仪班的方向驶去。
沈砚秋的心头沉了下去。苏伶仃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和顾家的秘密据点,有什么关系?
“去查那辆马车的底细。”他对下属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回到都察院时,已是暮色四合。下属递上一份新的卷宗,是关于王老虎案的补充调查——王老虎死前,曾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一个地址,正是城南那处宅院。
“看来,‘勾魂使’也盯上这里了。”沈砚秋翻看着卷宗,眼神复杂。如果苏伶仃真是“勾魂使”,他去那宅院,是为了查探,还是……另有图谋?
第二日,凤仪班唱的是《赵氏孤儿》。苏伶仃扮的程婴,一身粗布衣衫,脸上涂着灰黑的油彩,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坚毅与隐忍。
“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来这内中还有隐情……”
唱腔悲壮苍凉,将程婴忍辱负重、舍子救孤的决心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一片肃穆,连最吵闹的看客都屏息凝神。
沈砚秋坐在二楼包厢,目光却不在戏文上。他在想苏伶仃昨日去城南宅院的目的。程婴的隐忍,像极了苏伶仃此刻的状态——表面是风光无限的名角,暗地里却可能是手染鲜血的“勾魂使”。
当唱到程婴设计骗过屠岸贾,保住赵氏孤儿时,苏伶仃的眼神骤然凌厉,那句“只要你不伤这孤儿性命,我便将真情对你说明”,竟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狠劲。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跳。那眼神,与他想象中“勾魂使”杀人时的眼神,几乎重叠。
戏散后,沈砚秋在后台外拦住了苏伶仃。
苏伶仃刚卸了妆,脸上还带着未洗尽的油彩痕迹,见了他,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
“苏三爷昨日去了城南?”沈砚秋开门见山,目光紧锁着他。
苏伶仃的脚步顿了顿,随即笑道:“沈大人查案,查到我头上来了?我不过是去探望一个远房亲戚,怎么,那里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沈砚秋语气平淡,“只是那里最近不太平,有‘断指案’的凶手出没,苏三爷还是少去为妙。”
“哦?”苏伶仃挑眉,“那倒是要多谢沈大人提醒。不过,我那亲戚老实本分,应该不会招惹什么是非。”
他的语气坦荡,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去探望亲戚。
沈砚秋却不相信。“苏三爷的亲戚,住得起那样的宅院?”他反问,“据我所知,那处宅院的主人,是顾家的远房表亲。”
苏伶仃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沈大人查得倒是清楚。不过是沾了点远亲的关系,借住几日罢了,沈大人不必小题大做。”
“小题大做?”沈砚秋看着他,“那处宅院,藏着顾家走私的违禁品,王老虎就是因为查到了这个,才被灭口。苏三爷觉得,这也是小题大做?”
苏伶仃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着沈砚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沈大人既然都查到了,又何必来问我?”
“我想知道,苏三爷去那里,是为了什么。”沈砚秋步步紧逼。
苏伶仃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沈大人觉得,我是为了什么?为了帮顾家走私?还是为了……替天行道,清理那些不干净的人?”
他的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反而将问题抛回给了沈砚秋。
沈砚秋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勾魂使’对官场之事如此熟悉,连顾家的秘密据点都能找到,想必不是寻常人。”他缓缓道,“三大世家之中,苏家与顾家素有摩擦,苏三爷觉得,会是苏家的人吗?”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怀疑指向苏家,指向苏伶仃。
苏伶仃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神冷了几分:“沈大人这话,可是要祸及满门的。苏家世代清白,岂容你如此污蔑?”
“我只是猜测。”沈砚秋语气不变,“毕竟,能如此精准地掌握顾家的动向,又对官场流程了如指掌,除了世家子弟,我想不出还有谁。”
苏伶仃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沈大人若有证据,大可去刑部告我,去皇帝面前参我一本。若没有,就请收回你的猜测,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说完,他拂袖而去,月白的长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沈砚秋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凝重。
苏伶仃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他越是愤怒,越是掩饰,就越说明他心里有鬼。
“大人,查到了。”下属匆匆赶来,“那辆马车,是苏家药材铺的,平日里负责运送药材,昨夜却去了城南宅院。还有,我们在宅院外的垃圾堆里,找到了这个。”
下属递上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枝寒梅,正是苏伶仃常戴的那种。香囊里的香料已经散了,但布料的质地,与苏伶仃袖口的料子一模一样。
沈砚秋捏着那枚香囊,指尖冰凉。
证据越来越多,都指向苏伶仃,指向苏家。
“断指案”的凶手,真的是苏伶仃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苏家与顾家的摩擦,还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沈砚秋抬头望向远处的苏家府邸,朱门紧闭,仿佛藏着无数秘密。
三大世家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顾家的嚣张,苏家的可疑,沈家夹在中间,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他转身对下属道:“备车,去沈府。”
他需要和父亲沈太傅谈谈,关于顾家,关于苏家,关于这场越来越复杂的争斗。
而此时的苏家府邸,苏伶仃正站在祖父苏老王爷面前,脸色平静地叙述着与沈砚秋的对话。
“……他怀疑到我头上了,还说‘勾魂使’可能是世家子弟。”
苏老王爷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听完他的话,才缓缓睁开眼,眼神浑浊却锐利:“沈砚秋是个聪明人,怀疑你不奇怪。你做得太急了,也太明显了。”
“孙儿只是想尽快清理掉顾家的爪牙,免得他们危害苏家。”
“顾家的爪牙,不是那么好清理的。”苏老王爷叹了口气,“他们背后有吏部尚书,有好几位将军,动了他们,就是动了半个朝廷。你以为沈砚秋真的是在查你?他是在查顾家,查那些与顾家勾结的人,你不过是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苏伶仃沉默了。
“罢了。”苏老王爷摆摆手,“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停下。但你要记住,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连累苏家。必要的时候……”
他没说下去,但眼神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苏伶仃躬身行礼:“孙儿明白。”
走出书房,苏伶仃站在庭院里,望着天边的流云,眼神复杂。
他知道,这条路越来越难走了。沈砚秋的怀疑,祖父的警告,顾家的反扑……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但他不会停下。
那些被顾家迫害的人,那些在黑暗中哭泣的冤魂,都在等着一个公道。他既然选择了做这个“勾魂使”,就必须走到底。
夜色渐浓,苏伶仃换上夜行衣,悄然跃出墙头。今夜,他要再去一趟城南宅院,无论那里藏着什么,他都要查清楚。
而此时的沈府,沈砚秋正与父亲沈太傅对坐。
“顾家的事,你最好少管。”沈太傅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他们与几位王爷交好,动了他们,对沈家没有好处。”
“父亲,顾家走私违禁品,勾结贪官,草菅人命,若不严惩,何以服众?”沈砚秋反驳。
“服众?”沈太傅冷笑,“这官场,从来不是靠‘服众’立足的。你以为苏家真的干净?他们的药材生意,背后不知道藏着多少肮脏事。三大世家,谁也不比谁干净,互相制衡罢了。”
沈砚秋沉默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可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断指案’的凶手,你查到是谁了?”沈太傅忽然问。
沈砚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儿臣怀疑……是苏家的苏伶仃。”
沈太傅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茶盏:“苏家的那个戏子?他倒是有这个能耐。苏家老爷子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教出这样的孙子,不奇怪。”
“父亲认识苏老王爷?”
“打过交道。”沈太傅的眼神有些悠远,“很多年前,因为一场科场案,闹得很不愉快。”
沈砚秋心中一动,刚想追问,沈太傅却摆摆手:“过去的事,不必提了。你只要记住,苏家不是好惹的,顾家也不是好惹的,沈家夹在中间,要懂得明哲保身。”
沈砚秋没有再说话。他知道,父亲的话有道理,可他心中的那杆秤,不允许他明哲保身。
夜色渐深,京城的暗流在月光下悄然涌动。沈砚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苏家府邸的方向,眼神坚定。
无论苏伶仃是不是“勾魂使”,无论顾家背后有多大的势力,他都要查下去。
因为他是都察院御史,是“追影客”,他的职责,就是追查真相,哪怕真相背后,是万丈深渊。
而城南的那处宅院,注定将成为下一个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