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暗沉的水面上铺开一条碎银之路。
格蕾丝蜷在湖心最深的阴影里,苍白的手指拂过脖颈两侧微微翕动的鳃。
水草缠绕着她珊瑚化的右肩,如同一条活着的披帛。
岸上狂欢夜宴的喧闹声浪穿透水体,变成沉闷的嗡鸣,每一次鼓点都像砸在她神经上的重锤。
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入淤泥,只留一双蒙着水雾的眼睛望向晃动的光影
——陆地是刑场,人群是噩梦的复现。
湖畔的玫瑰丛突然簌簌作响。
“真稀奇,”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切碎寂静,“我们的湖底女王,竟在躲一场为她举办的凯旋宴?”
玛丽·安托瓦内特立在芦苇边,猩红裙裾像溅开的血泊。
她指尖拈着一支被遗落的蓝玫瑰,漫不经心地撕下花瓣,任其飘落水面。
格蕾丝倏然后退,带起一串细密气泡。
鱼鳞在颈侧因紧张而微微竖起。
玛丽的名字在庄园监管者间如淬毒的刀锋:天真甜美的语调下是断头台般利落的残忍。
她见过玛丽在游戏里用镜像将求生者戏弄于股掌,笑声清脆如少女。
“怕我?”
玛丽蹲下身,华贵裙摆浸入污浊湖水也毫不在意。
她忽然伸手,隔着水面触向格蕾丝脸颊倒影的位置。
指尖点起的涟漪模糊了她们交叠的面容。
“你的眼睛……和我镜子里困住的人很像。都是被钉死的蝴蝶。”
格蕾丝怔住。
她看见玛丽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裂痕
——那种被全世界背叛后强行用傲慢粘合的裂痕。
太熟悉了。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腿部被渔网勒出的旧伤疤,那里在雨天仍会幻痛。
一串珍珠项链被玛丽抛入水中,沉甸甸坠向湖底。
“见面礼,美人鱼小姐。”
她转身时裙摆扫过湿泥,“下次躲清静,试试我的镜厅。至少……那里没有吵闹的鱼群。”
镜厅成了格蕾丝隐秘的避难所。
无数镜面折射着水晶吊灯冷光,将空间切割成迷宫。
她总缩在最角落的镜片后,看玛丽对镜练习舞步。
旋转时裙摆如怒放的血色花朵,可镜中映出的面容却常凝着冰霜。
“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
某夜玛丽忽然停步,指尖划过镜面,“赤字夫人,断头王后。”
她轻笑一声,甜腻中淬着寒毒,“凡尔赛的玫瑰?不过是养在笼里待宰的鸟罢了。”
镜中她的倒影伸出手,与格蕾丝冰冷的掌心隔着玻璃相贴。
格蕾丝颤抖着在雾气氤氲的镜面写字:「他们绑住我的脚,说我是伪神」
玛丽凝视那行水痕,忽然挥袖打碎镜子!
飞溅的碎片中她攥住格蕾丝手腕,力度大得几乎捏碎腕骨。
“那就记住——神明不需要祭品,只需要复仇者。”
碎镜映出她们无数个残破的镜像,每个都带着被世界刺穿的伤。
狩猎游戏成为她们隐秘的共舞。
当求生者被玛丽逼至月亮河公园码头,水面会骤然炸开苍白的浪。
格蕾丝如离弦之箭破水而出,三叉戟挑碎玛丽的镜像残影,惊波掀起的巨浪瞬间吞没目标。
湿气在猎物周身凝结成珠时,玛丽总在岸边哼着歌谣鼓掌,仿佛欣赏一场芭蕾。
但某夜失控骤临。
求生者砸碎香水瓶的刺鼻气味裹挟着旧日渔村的鱼腥,格蕾丝突然在浅滩蜷缩战栗。
水渊在她周身失控蔓延,鱼鳞逆立如刀。
模糊视野里,村民的咒骂与绳索勒入血肉的疼痛再次降临——
“看着我!”
玛丽的厉喝劈开幻觉。
一面巨大的水银镜竖立潮头,清晰映出格蕾丝半人半鱼的狰狞形态,也映出玛丽从背后紧紧环抱她的双臂。
“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玛丽声音贴着格蕾丝耳畔滑入,“多美啊……让凡人战栗的美。”
镜面内外,两个非人之物相拥于浊浪之间。
格蕾丝喉中第一次发出断续的嘶鸣,不再是哀泣,而是深海巨兽初醒的咆哮。
庄园主发现了异常。
当惩戒的锁链缠住格蕾丝将她拖向禁闭室时,整个湖沸腾了!
鱼群发狂般撞击玻璃窗,水草如鬼手缠上回廊立柱。
而格蕾丝只是安静凝视玛丽,指尖在镣铐上轻叩出潮汐的节奏。
玛丽在午夜踏入禁闭室。
她华服上沾满水渍与藻类,却将一朵被水泡胀的玫瑰别在格蕾丝鬓边。
“脏了,”她抱怨着,手指却温柔抚过格蕾丝鳃隙间的血痕,“你的湖弄坏了我的裙子,该怎么赔?”
格蕾丝引她来到湖心。
月光穿透幽暗水体,照亮沉船残骸中成片的珍珠贝。
玛丽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红裙在浮力中盛放成真正的水中玫瑰。
格蕾丝指向珊瑚丛
——那里嵌满玛丽送她的珍珠项链,每一颗珠贝都包裹着新的珍珠,如同痛苦凝成的珍宝。
她们在绝对的寂静中下沉。
玛丽的指尖划过格蕾丝肩头蔓延的珊瑚,格蕾丝的蹼掌抚过玛丽颈上断头台的旧伤。
水底没有背叛者的怒骂,没有愚民的狂欢,只有两个怪物在深渊里分享同一口呼吸。
当玛丽胸腔最后一点空气化作银泡上升时,格蕾丝将唇贴上她微启的嘴,鳃中流转的水流成为她们共生的血脉。
晨光刺破水面时,玛丽独自浮上湖畔。
湿透的红裙贴在她身上,如同一道新生的皮肤。
格蕾丝在湖心仰望着她,手中三叉戟顶端挑着那朵浸透的蓝玫瑰。
远处宴会厅的喧嚣已彻底沉寂。
玛丽忽然俯身,将整张脸埋入湖水。
水流温柔涌入又涌出,带着格蕾丝特有的冰凉气息,冲刷过她每一寸曾属于凡人的血肉。
她尝到咸涩的味道,不知是湖水,还是她们共同酿出的泪。
当玛丽抬头,格蕾丝已立在她面前的水渊中。
水珠从她鱼鳍状的耳尖滴落,在初升阳光下如融化的碎钻。
她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被珊瑚包裹的珍珠,中心一点血红,宛如封印的玫瑰。
“赔礼?”
玛丽挑眉接过,指尖擦过对方掌心鳞片。
格蕾丝摇头,湿漉漉的睫毛下眸光闪动。
玛丽懂了。
不是赔礼,是信物
——来自深渊的怪物向镜中亡灵献上的,永恒不沉的婚戒。
风掠过湖面,吹散玛丽未出口的轻笑。
她将珍珠按在心口,那里曾有空荡的回响,如今被深海的回音填满。
而格蕾丝悄然勾住她的裙带,如人鱼牵引迷航的舟楫,引她一步步踏入粼粼波光。
水淹没玛丽的腰肢、胸口、锁骨……直至两人一同消失在倒映着朝霞的镜渊里。
湖面最后一丝涟漪归于平静,唯有那朵蓝玫瑰在岸边随波轻荡,花瓣上水珠滚落,似谁遗落的泪,又似新生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