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手中那朵黄玫瑰刺眼地绽放着,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面,却不知伊索早已选择了永恒的告别。
夕阳如血,将墓园的长影拉得格外孤寂。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握着一支黄玫瑰,指尖摩挲着尖锐的花刺,仿佛只有这细微的痛楚能提醒他此刻并非梦境。
他站在伊索·卡尔惯常停留的那座无名墓碑前,却再也等不到那个总戴着口罩、眸光清冷的入殓师。
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的潮湿泥土气,混着黄玫瑰极淡的、仿佛挽歌般的香气。
“伊索……”他低声唤道,声音被风吹散,无人回应。
他们的初遇是在一家熙攘的花店。约瑟夫为祭奠逝去的弟弟克劳德而去,却一眼看见了角落里的伊索——他正仔细挑选着黄玫瑰,眉眼低垂,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小先生贵安,”约瑟夫鬼使神差地走近,“你挑的玫瑰很美,是要送给什么人吗?”
伊索怔了一下,略显僵硬地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迅速躲开,声音很轻:“……是赠予逝者的。”
那是约瑟夫第一次听见伊索的声音,像初融的雪水,清冷之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后来他才知道,伊索是一名入殓师,以他自己的方式,给予逝者最终的安宁与尊严。
约瑟夫开始频繁光顾那家花店,偶遇时总会寒暄几句。他着迷于伊索身上那种与死亡为伴却异常平静的气质,这与他因失去克劳德而长期深陷的痛苦与执念截然不同。
伊索告诉他:“死亡对我来说是美好且永恒的。死人的地位永远无法撼动,他也会留在人们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候。”
这话语像一把钥匙,撬开了约瑟夫紧闭的心门。他开始尝试理解伊索的世界,带着甜点和花束拜访他的家,笨拙却又坚定地靠近。
伊索的安静、疏离,甚至他对肢体接触的些许抗拒,在约瑟夫眼中都成了独特的星辰。
他沉醉于每一次伊索勉强接受的拥抱,珍惜每一次伊索在他耐心引导下吐露的关于生与死的碎片化思考。
伊索曾问他:“约瑟夫先生,灵魂不就是永恒的吗?为什么要封锁于此?”
那时约瑟夫无法回答,只是看着伊索清澈却固执的眼睛,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他害怕时光流逝,害怕眼前这个人也会像克劳德一样,最终只存在于模糊的记忆里。
他送伊索黄玫瑰,嘴上说着是希望他们拥有“美好的友谊”,心底却清楚,这朵代表“已逝的爱”、“为爱道歉”的花,更像他无望情感的预演和隐喻。
他渴望紧紧抓住什么,哪怕是注定凋零的东西。
伊索收下了,每次都细心地将凋谢的玫瑰制成干花,收在一个精致的木盒里。
约瑟夫不曾知道这个木盒的存在,就像他从未真正读懂伊索接受这份感情时,眼底深处那抹沉寂的决绝。
约瑟夫发现伊索消失是在三天后。
电话无人接听,信息石沉大海。一种冰冷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发疯似地寻遍所有伊索可能去的地方:花店、他们常去的咖啡馆、那个能看见海的小公园……
最终,他推开伊索家虚掩的房门。屋内整洁得过分,仿佛无人居住。
只有客厅的茶几上,安静地放着一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旁边压着一支彻底枯萎的黄玫瑰。
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是伊索工整的字迹:
「约瑟夫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抵达我向往的永恒。
谢谢你曾试图照亮我灰白的世界,给予我未曾奢望过的温暖与爱意。
但于我而言,爱意的极致形态,或许正是在它最完满的时刻凝固,一如逝者最美的安眠。
死亡才是永恒的爱。
我无法忍受时光在你我身上刻下磨损的痕迹,无法想象某一天我们会被琐碎与厌倦吞噬,更恐惧看到你眼中或许会出现的、一丝一毫的失望。
请原谅我的怯懦与自私。
我选择在最幸福的时刻,让一切停留在原地。
不必寻找。我已归于我信仰的宁静。
愿永恒,终将眷顾你。
伊索·卡尔」
纸页上有几处细微的褶皱,像是水滴曾落下又干涸的痕迹。
约瑟夫的指尖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纸页。
他猛地转身,冲向那个他们无数次散步、聊天的花园。
夕阳的光线正好,如同他们无数次并肩时那样温柔。伊索就安静地坐在他们最常坐的那张长椅上,头微微靠着椅背,像是睡着了。
他穿着平时那件略显陈旧却干净的外套,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化妆箱。苍白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平和的笑意。
仿佛他只是暂时小憩,随时会睁开眼,用那双灰色的眸子安静地看向他。
约瑟夫踉跄着扑过去,指尖触碰到伊索冰冷僵硬的手腕。
一朵彻底枯萎的黄玫瑰,从伊索无力垂落的手中滑落,掉在泥土上,无声无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药剂和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约瑟夫在他脚边发现了一个空了的棕色小玻璃瓶,标签上印着他熟悉的化学名称——那是伊索工作中有时会用到的东西。
巨大的悲恸瞬间击垮了约瑟夫。他伏在伊索已然冰凉的身躯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伊索的衣襟。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融合,最终被无尽的夜色吞没。
后来赶到的其他人,伊莱、艾米丽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不远处,无人上前打扰这最终告别的场景。
伊索被认定为自杀。在他的葬礼上,约瑟夫沉默得如同一尊石像。
他望着墓碑上伊索·卡尔的名字,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空,随着那具棺木一同被埋入冰冷的地下。
他回到空荡荡的家中,伊索的气息似乎还残留在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沙发上他常坐的凹陷,书架上他翻阅过的书籍,厨房里他专用的那个白色马克杯……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切割着约瑟夫的神经。
他想起伊索曾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直到永远,我发誓。” 此刻这话语像最尖锐的嘲讽,刺得他体无完肤。
他无法理解,为何伊索笃信死亡是永恒的爱,却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留给他一个永不愈合的、流淌着无尽疑问与痛苦的伤口。
几天后,人们在约瑟夫的房间里发现了他。他用自己的那柄装饰华丽的西洋剑,刺穿了腹部。表情是一种扭曲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干净的桌面上,放着一张伊索在花园里抱着狼尾的照片——那是约瑟夫偷偷拍下的,照片里的伊索神情是罕见的松弛。
照片旁,端正地放着一支怒放的黄玫瑰,在未熄的烛火下,花瓣呈现出一种异常鲜艳、近乎诡异的光泽,像凝固的夕阳,也像干涸的血。
他想用最激烈的方式去追寻,去质问,去拥抱那个信奉永恒之爱的灵魂。
他想成为伊索口中那“无法撼动”的死人。
然而,他至死或许仍未明白,伊索所追求的永恒,从来无关厮守,而是定格。
他以为的爱的终点,于伊索而言,或许只是一件最终、最完美的作品。
黄玫瑰在次日彻底枯萎,花瓣零落成泥。
永恒从未眷顾过谁,它只是寂静地、冷漠地,旁观着一场又一场用爱意与生命献祭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