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杯"忘忧"下肚，孟三醒的舌头终于彻底麻木。
醉仙楼最角落的桌子前，他正对着空酒杯自言自语："容娘，今天又是初七了..."酒杯倒映着窗外的雨，和一张四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的脸。这张脸曾经是永宁城最负盛名的品酒师的脸，如今只剩酒精浸泡的浮肿。
店小二远远站着，不敢靠近。自从七年前孟夫人溺亡，这位爷每月初七都来买醉，有次发酒疯差点拆了酒楼。奇怪的是今天，孟三醒突然僵住了身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一位美妇人款款而入。素白罗裙，墨绿披风，腕上十二枚银镯随步伐叮咚作响。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面容——肤若新雪，唇似涂朱，唯独眼角堆着几道细纹，像是故意留着证明年纪。
"孟先生。"妇人径直走到角落，银镯相碰声清脆如铃，"久闻'醒魂舌'大名。"
孟三醒眯起醉眼："杜...杜娘子？"
忘忧酒坊的女主人微笑颔首。三日前这神秘妇人送来请帖，邀他品鉴一种能让人"重返青春"的奇酒。当时他只当是骗局，可现在...
杜娘子从怀中取出个白玉瓶，瓶塞开启的刹那，孟三醒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种他从未闻过的香气——初闻是三月杏花，再嗅成秋日熟梨，最后竟化作初雪般的清冽。更诡异的是，这香气让他麻木七年的舌头突然刺痛起来！
"请。"杜娘子斟了半杯推来。
酒液在杯中泛着珍珠光泽。孟三醒习惯性地先观色再闻香，最后浅抿一口含在舌尖。七年前那场变故后，他失去了品酒师最骄傲的舌头，尝什么都像嚼蜡。但此刻...
"噗——"
酒液喷在青砖地上，竟嘶嘶作响冒出白烟！孟三醒的舌尖火辣辣地疼，像被无数细针穿刺。这不是正常的酒痛，而是他自幼就有的特殊感应——"醒魂舌"在警告他酒中有邪物！
"亥时出生的女子。"他擦着嘴，声音发颤，"你们用亥时女子的魂魄做酒引？"
杜娘子腕间的银镯突然静止。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左眼瞳孔里游动的金线——那不是血管，而是某种细如发丝的金属物，正随呼吸明灭。
"不愧是'醒魂舌'。"她倾身向前，衣领间散出陈年酒香，"三日后月全食，我要你品鉴一坛'千年醉'。酬金..."她从袖中排出一叠银票，"够你买下整条醉仙街。"
孟三醒盯着银票上"永昌钱庄"的朱印。七年前容娘溺亡那晚，他在她紧攥的手心里也发现过同样朱印的残片，当时只当是河边商铺的寻常物件。
雨更大了。杜娘子起身告辞，留下张烫金请帖和一句话："西城忘忧坊，恭候大驾。"
待白衣消失在雨幕中，孟三醒才发现请帖背面用朱砂画着古怪符文，像条首尾相衔的蛇。触碰的瞬间，他眼前闪过一幅画面：漆黑的井口，一双惨白的手正将襁褓缓缓放入...
当晚，孟三醒梦见了容娘。不是河滩上那具泡胀的尸体，而是新婚时巧笑嫣然的模样。她站在忘忧河边，裙角沾着晶莹液体，不是河水而是...酒浆？
"夫君..."梦中的容娘递来一只白玉杯，"尝尝这杯'回魂香'。"
孟三醒惊醒时，窗外已泛鱼肚白。枕边竟真有个白玉杯，杯底残留着与梦中相同的液体。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顿时如遭雷击——这是容娘的味道！不是比喻，而是真真切切在七年前她溺亡那晚，他抱着尸体痛哭时，从她唇角尝到的滋味！
"忘忧坊..."孟三醒攥紧酒杯，做了一个月来第一次清醒的决定。
午时三刻，他站在了忘忧酒坊的朱漆大门前。与想象中不同，这间号称传承百年的老字号门可罗雀，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像在嘲笑来客。
"孟先生果然守时。"
杜娘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内。今日她换了身湖蓝衫子，发间银簪缀着细小的铃铛。最诡异的是她的步伐——裙摆纹丝不动，仿佛下面不是双腿而是...一根柱子？
"这是内院。"杜娘子引他穿过回廊，"酿酒重地，闲人免入。"
庭院中央摆着数百个陶土酒坛，每个坛口都缠着三圈红绳，在阳光下像一群被勒住脖子的囚犯。孟三醒的"醒魂舌"又开始刺痛，这次他分明尝到了空气中的恐惧。
"不老酿需窖藏七年。"杜娘子抚过坛身，"就像您夫人离开您...整整七年了。"
孟三醒猛地抓住她手腕："你认识容娘？"
银镯相撞，发出清越哀鸣。杜娘子不慌不忙地抽出手，从怀中取出一把青铜钥匙："酒窖最深处有坛'回魂香'，算是定金。"她突然凑近，呼出的气息带着冰雪气息，"您夫人的味道，您最清楚不过了..."
钥匙入手冰凉刺骨。孟三醒注意到杜娘子的指甲是罕见的银白色，根部泛着青灰，像存放太久的瓷器。
入夜后，孟三醒按杜娘子所说，摸到厨房灶台下的暗门。钥匙插入锁孔时，他分明听见窖内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用头撞了下酒坛。
石阶长满滑腻青苔，每下一步，空气就阴冷几分。下到一半时，孟三醒突然听见窃窃私语——来自两侧壁龛里的酒坛！
"...放我出去..."
"...好冷啊..."
"...娘亲..."
最骇人的是，他竟能分辨出每个声音对应的酒香。七年前容娘溺亡那晚，整条忘忧河都泛着这种诡异的醇香...
。
窖底铁门前，孟三醒发现了更可怕的东西——墙上挂着幅落满灰的画像，画中道姑手捧银壶，赫然是年轻时的杜娘子！题款写着："青云观酒修杜蘅，嘉靖七年制"。
嘉靖七年？那可是三百多年前！
"孟...孟小子？"一个沙哑声音突然响起。
孟三醒转身，看见某个酒坛封泥上凸出张人脸——是七年前同样淹死在醉仙河的老渔夫赵四！那张泥脸蠕动着嘴唇："快...走...她要用你...炼醒魂丹..."
铁门就在这时自动开启。阴风扑面，吹散了画像上的灰尘，露出角落一行小字："得醒魂舌者，可酿千年醉"。
窖内中央石台上，孤零零摆着个白玉酒坛。坛身缠着七道金线，贴着张泛黄纸条："永宁城西，孟周氏，溺毙，取喉间水"。
孟三醒双膝一软。孟周氏——那是容娘的闺名！
坛盖开启的瞬间，整个酒窖响起凄厉哭嚎。一团淡蓝雾气飘出，在空中凝结成容娘生前的模样，心口却有个拳头大的空洞。
"夫君..."雾气发出流水般的声音，"杜娘子不是要酿酒...是要重生青云观祖师..."
影像突然扭曲。雾气中浮现出三百年前的场景：青云观地窖里，年轻道姑杜蘅将一根红针刺入昏迷男子的舌尖...那男子竟与孟三醒长得一模一样！
"醒魂舌需轮回七世..."容娘的声音越来越弱，"这一世她终于找到你了..."
雾气突然被吸回坛中。孟三醒这才发现，坛底沉着根细如发丝的金针，正与他梦中见过的、杜娘子眼里的金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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