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子像荒原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在寂静中悄然拔节。文茜的生活被清晰地划成了两半。

一半，是那套空旷冰冷的“寄存”公寓。她维持着那个安静、顺从、近乎透明的“文茜”。

在张姨面前，她会安静地吃完每顿饭，会坐在小书桌前翻看那些色彩鲜艳却毫无灵魂的图画书，会在张姨询问时用最简短的字眼回答：“嗯。”“好。”“不饿。”脸上挂着那种练习过无数次、弧度恰到好处的、甜美的浅笑。那笑容像一层薄薄的糖霜，覆盖着内里冰冷的漠然。张姨偶尔投来的、带着些许怜悯和不解的目光，文茜视而不见。她熟练地扮演着这个被遗忘的角色，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身体的能量被小心翼翼地积攒着，只为了奔向另一半的生活。

另一半，只属于她和阿银，只属于那片被围墙和野草守护的荒原。

通往秘密花园的路，早已轻车熟路。午后的寂静，防火梯冰冷的触感，荒原边缘那混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浓烈气息——这一切都成了开启另一个世界的仪式。当她的双脚踏上那片被阳光烘烤得微暖的土地，当阿银小小的银色身影在她身边凝实，空气中无形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那层覆盖在她灵魂上的冰冷糖霜，便无声地融化了。

她不再需要微笑。眉眼间那种刻意的甜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懒洋洋的放松。步伐也不再是室内那种拘谨的小步，而是带着点随意的、甚至有点拖沓的节奏，赤着脚踩过柔软的泥土和粗糙的草茎，任凭细小的沙砾和草叶沾上脚底。

那片被倒塌砖墙环抱的小小凹角，成了她真正的“家”。

文茜的“种植”，与其说是劳作，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带着慵懒兴致的游戏。她并不急于催生大片的花海，也无意建造什么宏伟的魔法奇观。她只是随心所欲。

有时，她会蹲在几天前催生出的那株月光藤幼苗旁，指尖萦绕着微弱的绿意，感受着那株小东西在魔法滋养下缓慢却坚定地舒展着两片新叶。叶片不再是初生时的嫩绿，边缘开始染上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白色光泽，在阳光下像蒙了一层薄霜。她看着，眼神专注而平静，偶尔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碰那娇嫩的叶尖，仿佛在确认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小秘密。

有时，她又会被墙角石缝里一丛顽强钻出的、开着米粒大小紫色小花的野草吸引。她拨开旁边的碎石，让阳光能更多地洒在它们身上。指尖凝聚的暖流不再强烈，只是丝丝缕缕地渗入土壤，如同最细密的春雨。那丛紫色小花似乎没什么肉眼可见的变化，只是开得……更精神了些？花瓣舒展得更开了些？文茜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了，拍拍手上的土，又慢悠悠地晃荡开。

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找个舒服的地方待着。也许是靠着那堵最厚实、晒得最暖和的断墙，蜷缩在阿银为她用干草临时铺成的“垫子”上；也许是直接躺在野草稍微稀疏些的空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看头顶被野树虬枝分割成碎块的蓝天白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风从荒原深处吹来，带着草木的沙沙声和各种不知名小虫的鸣叫，汇成一首催眠曲。

阿银总是安静地陪伴着。有时它显形，小小的银色身体就趴在文茜的膝盖上，或者蜷在她颈窝边，蓬松的尾巴轻轻扫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柔软的触感。

它偶尔会抬起圆圆的脑袋，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文茜，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如同溪水流过鹅卵石般的嘤咛，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单纯的陪伴。文茜往往只是懒懒地“嗯”一声，或者干脆伸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它背上那流动着星砂光泽的绒毛。指尖传来的温凉触感和那细密的、令人舒适的绒毛质感，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心的慰藉。

有时，阿银会隐去实体，化作一道只有文茜能感知到的意识流。它会引导文茜去感受。感受脚下泥土深处汩汩流淌的、沉睡的生机，感受阳光里蕴含的、跳跃的光之粒子，感受空气里弥漫的、草木蒸腾出的、充满活力的气息。文茜便闭上眼睛，放空思绪，任由自己的感官无限地延伸、沉浸。

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身体在融化，意识融入这片荒原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脉动。疲惫、冷漠、那些来自“外面”的冰冷气息，都在这种原始的连接中被悄然净化、沉淀。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积蓄的那种“力量”在缓慢地增长。不是汹涌澎湃的江河，而是无声渗透的涓涓细流。它流淌在血脉里，沉淀在指尖。

每一次对植物的触碰，每一次意念的凝聚，都变得更加得心应手，那暖流的引导也愈发精准而柔和。阿银会在识海中给出简洁的提示

「自然亲和力场稳定…能量引导效率提升0.8%…精神共鸣强度微弱增强…」

日子就在这样慵懒而充实的节奏里滑过。秘密花园的范围在文茜漫不经心的“经营”下，缓慢却坚定地扩张着。

以那株月光藤为中心，周围一小片空地上的野草似乎长得更加油绿茂盛，一些原本不起眼的小野花也开得格外精神，颜色似乎更鲜亮了几分。倒塌的砖墙上，攀爬的藤蔓也似乎更加活跃，新生的嫩芽在阳光下舒展着。

这天下午，文茜照例蜷在断墙根下，享受着阳光透过稀疏枝叶洒下的暖意。阿银趴在她摊开的图画书上，小小的爪子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的一角。文茜半眯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根刚拔下的、带着清香的草茎。

忽然，她捻着草茎的手指顿住了。

不是阿银的提醒，也不是什么明显的动静。

是一种……感觉。

仿佛这片她早已熟悉的荒原深处，某个角落的空气，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波动了一下。像一颗极其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意识之湖，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那波动极其短暂，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与周围自然能量格格不入的、微弱的……异质感。

文茜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依旧保持着半眯眼的慵懒姿态，但全身的感官却在瞬间无声地绷紧、张开。像一只在阳光下假寐，耳朵却悄然竖起的猫。她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须，循着那丝转瞬即逝的异样感，悄无声息地向荒原更深处探去。

风声，草叶摩擦声，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一切似乎都如常。

然而，文茜的心跳，却在胸腔里清晰地、缓慢地加重了一下。

阿银似乎也捕捉到了她的警惕。它小小的身体微微坐直，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荒原深处那片更茂密的、光线略显昏暗的草丛和倒塌物堆积的区域，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温顺，只剩下一种全神贯注的扫描般的专注。

「检测到微弱空间涟漪…性质：非自然…来源方向：西南偏西…距离：约15米…」

阿银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金属的冷锐

「能量特征分析中…匹配数据库…滋…匹配失败。未知扰动源。」

文茜没有动。她依旧懒懒地靠坐在墙根下，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线条，仿佛依旧沉浸在午后的闲适里。只有那只捻着草茎的手，指尖微微收紧了些许。

她平静的目光，越过眼前那些被她滋养得生机勃勃的野草和藤蔓，投向了荒原深处那片更幽暗、更复杂的区域。那里，倒塌的预制板相互堆叠，形成不规则的缝隙和阴影，茂密的野草和灌木几乎将路径完全遮蔽。那是她目前尚未涉足的领域。

未知的扰动源？

非自然的空间涟漪？

这片被她视为避风港的荒原，似乎还隐藏着她未曾察觉的秘密。

那转瞬即逝的异样感，像一粒微小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了文茜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名为“好奇”与“警惕”的涟漪。

阿银小小的身影无声地悬浮起来，紧贴着她的肩膀，银色的绒毛在阳光下流淌着微光，像一层无形的守护屏障。

文茜维持着表面的慵懒，指尖却悄然松开了那根草茎，任由它无声地飘落在地。她需要知道，那阴影深处，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