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的日子,在张姨小心翼翼的照料和文茜近乎刻板的安静中滑过。
张姨是个本分人,拿了钱,就尽本分地照顾文茜的起居饮食。她很快发现,这个小女孩省心得近乎异常。
不哭闹,不挑食,给她什么就吃什么,吃完就安静地待着,要么看书(尽管那些图画书她翻得很快,眼神却没什么波澜),要么就长久地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那片荒地。
张姨只当她是换了环境不适应,或者天性安静内向,偶尔尝试着逗她说说话,得到的回应总是简短而疏离。渐渐地,张姨也习惯了这种沉默的相处模式,做完家务,便也安静地待在客厅,织织毛衣,或者看看电视,音量放得很小。
这正合文茜的心意。无人打扰的寂静,是孕育秘密最好的温床。
每天午后,当张姨在客厅沙发上陷入短暂的午睡,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时,就是文茜的“探险”时间。她像一只灵巧而无声的小猫,溜下椅子,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走向那扇通往小小露台的玻璃门。
阿银总是提前一步。当文茜的手指触碰到门把手时,门锁会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仿佛被无形的钥匙轻轻拧开。这是阿银的初级空间干涉能力,足以应付这种简单的物理锁。
推开门的瞬间,一种混合着阳光、灰尘和远处荒原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与室内截然不同的自由感。露台很小,只有几平米,铺着冰冷的瓷砖,角落里堆着前任房主留下的几个空花盆,积满了灰尘和枯叶。
文茜的目标不是露台。她的目光越过锈迹斑斑的护栏,投向下方。露台的下方,紧贴着公寓楼的外墙,是一段狭窄的、被两栋楼夹角形成的、几乎无人会注意到的防火梯。金属的梯子有些老旧,但结构还算稳固,向下延伸,一直通往那片荒原边缘的阴影地带。
「物理路径确认。结构稳定性:中等。建议:开启微重力辅助及足底吸附模块。」
阿银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同时,一股极其柔和的力量包裹住文茜小小的身体,让她感觉身体轻了不少。她试探着伸出脚,踩在冰冷的、有些锈蚀的金属梯级上。脚底传来一种奇异的吸附感,仿佛踩在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苔藓上,每一步都异常稳固。
在阿银无形的守护下,文茜像一只小小的壁虎,敏捷而安静地顺着防火梯向下攀爬。阳光被两侧高耸的墙壁切割成狭窄的光带,落在她身上,又迅速被阴影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墙体潮湿的霉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
终于,双脚踩在了荒原边缘坚实而微微松软的土地上。野草的气息瞬间变得浓烈,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野花的淡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半人高的野草拂过她的小腿和手臂,草叶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感,有些痒。
文茜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城市里那种被尾气和尘埃污染过的空气,而是带着植物汁液清冽、阳光烘焙泥土的暖意、以及一种万物生长蒸腾出的、蓬勃生命力的味道。
一种久违的、近乎贪婪的舒畅感,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冲淡了肺腑间积压的、来自那个“家”的沉闷气息。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茂密草茎,小小的身影彻底没入了这片绿色的海洋。
荒原的内部,比从高处俯瞰时更加丰富,也更加……有归属感。
倒塌的砖墙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背风的小小凹角,像一个小小的、隐秘的洞穴入口。凹角前,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空地,没有被野草完全侵占。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在这里,暖融融的。
文茜走到这片小小的空地中央,蹲下身。她伸出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地表的一层枯叶和碎石。指尖触碰到下面温润的泥土。那是一种深褐色的、带着细小颗粒感的土壤,握在手里,微微有些湿润,散发着大地最本真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她抬起头,望向漂浮在空中的阿银。小小的银色水獭沐浴在阳光里,绒毛边缘几乎融化在光晕中,黑曜石般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
“阿银,”文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开始吧。”
「收到。自然亲和力场展开…初级植物魔法协议启动…能量引导模式:温和渗透…」
阿银的声音在识海中流淌,带着一种执行重要指令的专注。它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微微转动,一道无形的、柔和的涟漪以它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这涟漪温柔地拂过文茜,拂过她脚下那片小小的空地,拂过空地边缘那些在风中摇曳的野草、野花。
文茜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她按照阿银传输给她的、那些简单而玄妙的意念,努力去感受。感受脚下泥土里蕴含的、沉睡的生命力,感受阳光落在皮肤上的暖意,感受微风穿过草丛时带来的、草木间无声的低语。
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连接感产生了。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小小个体。她的指尖仿佛延伸出无数看不见的根须,深深地扎入温润的泥土,贪婪地汲取着那份沉默而丰厚的滋养。她的皮肤似乎能直接呼吸,吞吐着阳光里蕴含的、温暖而充满活力的能量。风拂过,不再仅仅是触感,更像无数细小生灵的呼吸,与她自身的吐纳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一种充盈的、带着微微酥麻感的暖流,从脚底的土地升起,顺着她的腿,她的脊椎,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在她的掌心。那感觉,如同握住了一小团温暖而雀跃的阳光。
她将双手轻轻按在刚刚清理出来的、湿润的泥土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只有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动静。
在她掌心覆盖下的那片深褐色泥土,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暗,更加油润,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看不见的生机。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针尖大小的绿色嫩芽,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顶开了覆盖在它上方的一颗细小砂砾,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那嫩芽是如此的纤细、脆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断。但它又是如此的鲜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光而生的倔强。在阳光的照耀下,那一点新绿,微弱,却像黑暗中的第一颗星,点亮了这片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
文茜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看着掌心下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生命奇迹。胸腔里,那颗总是被漠然包裹的心脏,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纯粹的、近乎酸胀的悸动。
不是快乐,不是悲伤。是一种……存在的确认。一种她与脚下这片荒原、与头顶这片天空、与这浩渺世界中流转不息的生息,真正连接在一起的、微弱的电流。
她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泥土的微凉和那新生命破土时带来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感。她抬起头,望向阿银。
小小的银色水獭悬浮在光晕里,黑曜石般的眼睛弯成了温柔的月牙。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眼神里流淌着的,是比阳光更暖的赞许和守护。
文茜低下头,看着那一点新绿。然后,她伸出小小的、还沾着泥土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嫩芽娇弱的顶端。
“你好,”她用只有自己和阿银能听到的气声,对着这片小小的、刚刚被她唤醒的绿色领地,发出了第一声问候,“我叫文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