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母离婚的进程，快得如同被按下快进键的劣质肥皂剧。

争吵的碎片还在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余味，那些摔烂的盘子、撕碎的合影、以及歇斯底里的诅咒，似乎还粘在昂贵的地毯纤维里。然而，当律师那冰冷、高效、带着公文包特有皮革气味的文件摊开在伤痕累累的实木餐桌上时，一切又迅速地滑向了另一种凝固的死寂。

没有拉扯，没有对“抚养权”的争夺。文茜的存在，像一件被遗忘在旧居角落的、蒙尘的家具，在分割财产的清单上，被轻描淡写地、同时也是极其清晰地标注出来——一个需要被“安置”的附属品。

最终，她被“寄存”了。

不是跟着父亲那个弥漫着廉价酒精和烟臭气的新公寓，也不是跟着母亲那间飘着昂贵香水和崭新男人古龙水味道的精装婚房。她被单独剥离出来，像一件需要暂时存放的行李，安置在父亲名下另一处、距离市区稍远的、几乎被遗忘的旧房产里。一套位于五层、带着一个小小露台的两居室。房子不算旧，但空旷冰冷，家具都蒙着薄薄一层灰，空气里弥漫着久未住人的、灰尘和涂料混合的沉闷气息。

父亲在保姆张姨战战兢兢的目光下，粗鲁地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在文茜小小的手里，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老实待着，别惹事。”他丢下这句话，带着一身隔夜的酒气和一种甩脱麻烦的、近乎轻松的烦躁，转身就走，连多看一眼这个“寄存点”的兴趣都没有。新家庭的车子引擎声很快消失在楼下，留下更深的寂静。

母亲？她甚至没有露面。一个电话打到张姨手机上，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照顾好她。开销按月打给你。有事再联系。”电话挂断，忙音空洞地回响，像一块冰砸在地板上。

张姨叹了口气，看着独自站在空旷客厅中央、手里还攥着那把冰冷钥匙的小女孩。四岁的文茜，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裙子，小小的身影在偌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单薄伶仃。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父亲离去的方向或者母亲声音消失的电话。她只是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光。安静得像一株被移栽到陌生贫瘠土地上的植物，沉默地承受着根系暴露在空气中的刺痛。

“茜茜小姐？”张姨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放得很柔。

文茜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抬起手，摊开掌心。那把黄铜钥匙躺在小小的、没什么血色的手心里，沉重得不像话。

她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收拢手指，将它紧紧攥住。钥匙粗糙的齿痕硌着柔嫩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她没有回答张姨，只是转过身，迈开小小的步子，沉默地走向那间属于她的、朝南的卧室。背影挺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倔强的疏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张姨带着担忧和一丝无措的目光，也隔绝了这空旷新居里弥漫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房间里，窗帘半拉着，阳光在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模糊的光块。空气里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文茜走到窗边，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踮起脚，小小的手指扒着冰冷的窗台边缘，努力将视线投向窗外。

没有高档小区里那些被精心修剪、如同绿色地毯的草坪，也没有几何形状花坛里开得虚假的名贵花卉。窗下，是一条略显破旧的后巷，堆放着附近居民丢弃的、蒙尘的杂物。视线越过杂乱的屋顶，更远处——那是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所在。

一片被城市遗忘的、真正的荒原。

比之前隔着栅栏看到的更加广阔、更加野性。

废弃的砖墙歪斜着，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深绿、墨绿、带着枯萎边缘的褐色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堵生机勃勃又颓败的壁垒。墙内，野草疯长得几乎有半人高，在夏末的风里翻涌着深浅不一的绿色波涛。几棵野树虬枝盘曲，树皮皲裂，树冠却肆意地伸展着，投下大片的、摇曳的浓荫。

荒草深处，隐约能看到倒塌的砖石堆、锈蚀的铁皮桶，还有星星点点、顽强探出头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细小，不起眼，却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原始而坚韧的光泽。

风从荒原深处吹来，带来泥土、腐叶、野花和自由生长的草木混合的、复杂而浓烈的气息。

这片荒原，像一道未经驯服的、充满蓬勃生命力的伤疤，烙印在城市边缘。

文茜扒着窗台，小小的鼻尖几乎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安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种近乎灼热的亮光。一种纯粹的、带着渴望的专注，取代了平日的漠然。

她贪婪地注视着那片野性的绿意，注视着风掠过草尖掀起的涟漪，注视着野花在阳光下细微的颤动。仿佛那片荒芜之地，才是她灵魂深处一直呼唤的故乡。

「环境扫描完成。目标区域：西南方向，直线距离约120米，废弃工业区旧址。植被覆盖率：87%，生态多样性：中等，存在轻微污染（重金属残留，可净化）。安全性评估：中低（结构不稳，小型野生动物活动）。」

阿银那带着金属质感和稚嫩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冷静地分析着那片荒原的数据。它小小的银色身影在文茜脚边的光影里凝聚，蓬松的绒毛在斜射的阳光下流淌着星砂般的微光。它也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望向窗外那片绿意。

“阿银，”文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某种压抑的兴奋，“那里……是我们的。”

她用的是“我们”。不再是孤零零的“我”。

阿银小小的身体微微一震，圆润的脑袋蹭了蹭文茜的小腿，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温顺的嘤咛，像是无声的确认和承诺。

钥匙硌在掌心的感觉变得不再那么冰冷沉重。文茜松开扒着窗台的手，摊开掌心，低头凝视着那把黄铜钥匙。粗糙的齿痕在掌心留下了浅浅的红印。

这把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而门外的荒原，需要另一把钥匙。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野性的绿意，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