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县的“祥瑞”之名与“磐石营”火器破敌的传奇,如同插上了翅膀,早已飞出了小小的县城,在州府乃至省城的官场、市井间悄然流传。亩产千斤的“林公薯”、“墨豆”被视为天降祥瑞,而能以数十人歼灭悍匪、声如雷霆的“神兵利器”,则更添上了一层神秘与危险的色彩。
州府衙门,后堂书房。知府孙廷恩放下手中那份关于云山县红薯土豆丰收和磐石营剿匪的详细密报,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深邃,透着久居官场的精明与城府。
“亩产千斤…火器犀利…这默狸,倒是好手段。”孙廷恩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侍立一旁的师爷宋文礼,身材微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闻言立刻躬身,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东翁明鉴。这默狸不过一介七品县令,上任不过半年,竟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那祥瑞红薯土豆若为真,实乃利国利民之宝。至于那火器…传闻中威力惊人,竟能轻易剿灭悍匪,若能掌握在我州府手中…”
孙廷恩抬了抬手,止住了宋文礼的话头。他端起青花瓷盏,轻轻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香茗,缓缓道:“利国利民?利器在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默狸,根基浅薄,却身怀重宝,是福是祸,犹未可知啊。”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文礼,你代本府走一趟云山。名义嘛…就说是奉本府之命,前去嘉奖能吏,视察祥瑞,体察民情。看看这默狸,到底是何等人物?那祥瑞和利器,又是何等光景?”
“学生明白!”宋文礼心领神会,脸上笑容更盛,“东翁放心,学生定当仔细‘察看’,将云山虚实,祥瑞利器之真伪,探个明白!”
数日后,一支打着州府旗号、由十余名衙役护卫的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驶入了云山县城。师爷宋文礼端坐车中,掀开车帘一角,打量着焕然一新的街道和熙攘的人群,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这云山县,果然与传闻中那个穷山恶水、匪患横行之地大不相同了!
默狸率王猛、小六子及县衙主要属官,在县衙门口恭迎。他身着崭新的青色官袍,气度沉稳,丝毫不见少年得志的轻狂。一番见礼寒暄,宾主落座。
“宋师爷远道而来,辛苦辛苦。”默狸笑容得体,不卑不亢,“孙知府关怀下情,体恤民生,下官感激不尽。”
“默知县言重了。”宋文礼捻着胡须,笑容可掬,“孙知府听闻贵县天降祥瑞,亩产奇高,解民倒悬,更有‘磐石营’护卫地方,肃清匪患,功绩卓著,特命学生前来道贺,并一睹祥瑞真容,学习默知县治理地方的良策啊!”
“师爷过奖了。”默狸谦逊道,“祥瑞之说,实乃百姓谬赞。不过是海外传来几种耐旱高产的作物,下官侥幸试种成功,加以推广罢了。至于磐石营,更是无奈之举,只为保境安民,些许微末之功,不敢当知府大人如此赞誉。”
宋文礼眼中精光一闪,笑道:“默知县过谦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学生可否先去看看那救命的‘祥瑞’?”
“自无不可。”默狸起身引路。
一行人先来到县衙后巨大的战略储备库。当沉重的库门打开,看到里面堆积如山、散发着特有清甜气息的红薯干和土豆,以及一筐筐精心保存的薯种时,饶是宋文礼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数量…实在太惊人了!绝非作假!
“此…此物当真亩产千斤?”宋文礼拿起一块沉甸甸的薯干,声音有些发颤。
“回师爷,”默狸指着旁边分类存放的薯种,“此乃‘林公薯’(红薯)和‘墨豆’(土豆)。其性耐旱耐瘠,不挑地力。若选种得当,精耕细作,亩产一千五百斤乃至两千斤,并非虚言。关键在于选种、育苗、施肥和田间管理。下官已编写种植要诀,若知府大人有意在全州推广,下官愿倾囊相授,只求惠及更多黎民。” 默狸言辞恳切,只谈推广,绝口不提任何“秘法”或种子来源,将功劳归于“海外作物”和“百姓耕作”。
宋文礼连连点头,眼中贪婪之色更浓:“好!好!默知县心系黎民,实乃我辈楷模!此祥瑞若能在全州推广,实乃孙知府与默知县之大功德!这种植要诀,还请默知县尽快整理一份,学生带回州府,禀明知府大人。” 他心中盘算的是,将此功据为己有,作为孙知府和自己晋升的阶梯。
接着,宋文礼又提出要看看“造福乡梓”的农具作坊(神机坊公开部分)。默狸欣然应允,带着他来到县城边缘一处公开挂牌的“云山农具坊”。这里叮当作响,工匠们正在打造改良的曲辕犁、轻便的耙、锄头等农具。炉火熊熊,铁水飞溅,工匠技艺娴熟,场面颇为热闹。
宋文礼装模作样地巡视着,目光却如同鹰隼,仔细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件工具。突然,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吸引。木箱里堆放着一些半成品的铁质部件——赫然是“云山一式”火绳枪的准星、照门和部分枪机零件! 这些部件打磨得异常精细,结构巧妙,绝非寻常农具所能有!
宋文礼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一个准星部件,故作好奇地问:“咦?默知县,此物造型奇特,不知是何农具上的部件?”
默狸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坦然:“哦,此乃匠人们闲暇时琢磨的小玩意儿。下官见他们手艺不错,便让他们尝试仿制些旧式火铳的部件,想着若能复原一二,也好加强县衙武备,震慑宵小。可惜工艺不精,远不及军器局所造,不过是些粗陋的仿品罢了。” 他轻描淡写,将“云山一式”定位为“仿制旧物”,将工艺难点归结为“粗陋”。
宋文礼将信将疑,反复把玩着那枚小巧却异常精准的准星,感受着其冰冷的金属质感和精密的倒角,心中暗道:“粗陋?此物之精巧,远超卫所那些破烂鸟铳!这默狸,定是有所隐瞒!” 他脸上笑容不变,赞叹道:“默知县麾下果然藏龙卧虎!这仿制的部件也如此精巧,可见用心。不知…这成品火铳,学生能否开开眼界?”
默狸露出为难之色:“师爷有所不知。那些仿制的火铳,笨重不堪,且炸膛风险极高,早已废弃不用。为免伤及无辜,下官已命人将其熔毁,回炉重铸农具了。如今坊内,只有这些不成器的零件了。” 他语气诚恳,堵死了宋文礼想要看实物的企图。
宋文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被笑容掩盖:“可惜,可惜。不过默知县谨慎持重,也是应当。毕竟火器乃凶险之物。” 他话锋一转,“只是,此等工匠技艺,闲置于此打造农具,未免可惜。若能为我州府效力,打造些精良军械,护卫一方,岂不美哉?知府大人爱才若渴,若默知县肯割爱,将这些工匠连同他们的技艺,荐于州府军器局,知府大人必有重酬!”
图穷匕见!终于露出了索要“核心技术”的獠牙!
默狸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师爷抬爱了。这些匠人皆是云山本地乡民,手艺粗浅,能打造些农具已是勉强,岂敢妄言军国重器?且他们恋土难迁,若强行征调,恐生怨怼,反而不美。下官以为,还是让他们安心在此打造农具,为云山桑梓尽一份力更为妥当。” 他软中带硬,以“乡民恋土”、“手艺粗浅”为由,直接回绝。
宋文礼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默知县此言差矣。为国效力,乃工匠本分。知府大人一片拳拳爱才之心,默知县如此推拒,莫非…是信不过州府?或是觉得云山一隅之地,能比州府更能施展这些‘粗浅’工匠的才华?”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
默狸迎上宋文礼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毫无退缩之意:“师爷言重了。下官绝无此意。只是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下官身为云山父母官,自当体恤民情,尊重民意。若强行征调,恐伤百姓之心,亦非孙知府仁政爱民之本意。此事,还请师爷体谅,并回禀知府大人,云山上下,感念知府大人关怀,但工匠之事,实难从命。”
一番话,既抬出了“民意”、“仁政”的大旗,又表明了自己的底线,滴水不漏。
宋文礼盯着默狸看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打破了僵局:“哈哈,默知县爱民如子,思虑周全,是学生唐突了。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 他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但眼底深处的那抹阴霾和贪婪,却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视察,气氛便显得微妙而疏离。宋文礼又去看了重建的县学、新修的水利,表面上赞不绝口,但言语间已不复初时的热情,更多了几分官腔和审视。默狸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该展示的展示,该保留的绝不多言。
送走宋文礼一行时,已是夕阳西下。看着州府车马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烟尘,王猛忍不住低声道:“大人,这宋师爷…来者不善啊!他走时那眼神,像刀子似的。”
小六子也忧心忡忡:“是啊大人,他们肯定盯上我们的火器了!还有那祥瑞的功劳…”
默狸负手立于城楼,晚风吹拂着他的官袍。他望着州府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树欲静而风不止。祥瑞也好,利器也罢,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奇货。州府…只是第一道觊觎的目光罢了。宋文礼回去,孙知府必有反应。或施压,或利诱,甚至…更阴险的手段。告诉赵大锤,神机坊核心区域,警戒再提一级!磐石营,加紧操练!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