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胜利,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云山幸存者的心头。持续了一天两夜的激战,榨干了这座小县城最后一丝元气。
城墙上,幸存的守军麻木地清理着战场。倭寇和己方阵亡者的尸体被分开处理。倭寇的尸体被堆叠起来,泼上最后能找到的猛火油残渣和柴草,再次点燃焚烧。冲天的黑烟和更浓烈的焦臭弥漫开来,既是消毒,也是告慰亡灵,更是向海上的敌人示威。守城营和磐石营阵亡兄弟的遗体,则被小心地抬下城墙,用清水擦拭干净,覆盖上白布,暂时停放在清理出来的城隍庙前广场。亲人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在寂静的县城上空回荡,令人闻之落泪。
城内的情况同样糟糕。疫情(高热伴随呕吐、腹泻)如同阴云般扩散。最初是孩童和体弱者,很快蔓延到一些参与守城和救助的民壮身上。简陋的安置点内,病倒的人越来越多。仅有的两个郎中和几个略懂草药的妇人忙得脚不沾地,但甘草汤和普通的清热解毒草药效果甚微,死亡开始出现。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滋生,绝望的气息弥漫。那些关于“天罚”、“惹怒上天”的谣言,在失去亲人的痛苦和对疾病的恐惧催化下,再次甚嚣尘上。
县衙成了临时的指挥中心和伤兵营。默狸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处理着千头万绪。他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但眼神中的血丝和深重的疲惫无法掩饰。
“大人,伤亡清点出来了…”小六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将一份染血的名单呈上,“守城营…阵亡三百七十一人,重伤失去战力一百五十三人…磐石营…阵亡五人,重伤三人…民壮队协助守城和救护,死伤…也过百…城内百姓,被流矢、炮石和…疫病夺去性命的…初步统计,已逾两百…而且…还在增加…” 每报出一个数字,都像重锤砸在心上。云山县能战、敢战的青壮,几乎损失过半!
默狸接过名单,手指微微颤抖。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他沉默良久,才沙哑地开口:“抚恤…按之前承诺的双倍发放。阵亡者,其家免税赋三年。伤者,县衙供养至痊愈。钱…先从抄没周家的浮财里出,不够…我再想办法。”
“是…”小六子哽咽着应下。
“药材呢?城里还能找到多少?特别是治疗高热、止泻的?”默狸更关心疫情。
“回大人,库房存的和能搜集到的,都已经用上了…杯水车薪…郎中们说,缺几味主药,城里根本找不到…而且…”小六子欲言又止。
“说!”
“而且…有流言说…说这疫病,是…是因为大人您用了不该用的‘妖火’(猛火油)和‘邪器’(火枪、火炮),触怒了海神和上天…才降下的惩罚…”小六子声音低了下去,满是担忧。
默狸眼中寒光一闪,但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取代。愚昧和恐惧,往往比刀枪更难对付。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冷道:“让衙役盯紧那些散播谣言的人,抓到证据,严惩不贷。当务之急,是治病救人。” 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告诉郎中,集中所有病患,按症状轻重分开安置。所有饮水必须烧开,病人排泄物用生石灰覆盖深埋。死者的尸体…尽快火化。”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基础的隔离防疫措施了。
“报——!”一名衙役急匆匆跑进来,“大人!海面上!倭寇…倭寇的大船动了!”
默狸和王猛同时站起身,冲到窗边望去。
只见远处海面上,倭寇庞大的船队,终于开始缓缓转向,巨大的船帆升起,向着外海驶去。那艘最大的安宅船走在最后,船楼上那面狰狞的鬼面旗帜,在风中无力地耷拉着,显得格外颓丧。
倭寇…退了!是真的退了!
消息很快传开,城墙上和城内,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声。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然而,默狸和王猛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
“大人,他们就这么…走了?”王猛看着远去的帆影,有些难以置信。倭寇吃了这么大的亏,死了这么多人,会甘心?
“损失太大,强攻无望,自然要退。”默狸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冷意,“但他们不会甘心。那个‘主子’还没露面。而且,他们知道了云山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指的是火器和匠作坊。
“那我们现在…”王猛看向城内弥漫的悲伤和恐慌,又看看身边仅存的、个个带伤的磐石营兄弟,以及彻底哑火的虎蹲炮,心头沉重。
“收拾残局,救治伤员,防控疫病,安抚民心。”默狸的语气不容置疑,“然后,重建城防,恢复生产。磐石营…需要重建,火器…需要补充。”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还有,把王猛你发现的那块令牌,还有那具焦尸身上找到的信件残片,拿给我看看。”
王猛立刻从怀中掏出那块入手冰凉沉重的鬼面令牌,以及一个用油布小心包着的、烧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字迹模糊的纸片。
默狸接过令牌,入手冰凉沉重,非金非木,材质奇特,上面雕刻的鬼面栩栩如生,透着一股邪异。他仔细端详片刻,又拿起那块焦黑的纸片,对着光仔细辨认上面残存的、模糊的墨迹。
“…云山…火器犀利…确系…非…常…务必…得之…或…毁之…‘黑…’大人…亲…”
残片上的字迹虽然焦糊难辨,但几个关键词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默狸心头!
火器犀利!务必得之或毁之!黑…大人?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默狸。这绝不是倭寇的手笔!这口吻,这目标…这分明是来自大明内部!来自某个位高权重、对云山火器产生了巨大兴趣或者巨大忌惮的“大人”!倭寇此次规模空前的入侵,背后竟然可能站着大明的黑手?!
“黑…大人?”王猛也凑过来看到,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黑冰台?还是…”
“噤声!”默狸猛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此事,烂在肚子里!令牌和残片,我亲自保管!”
王猛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远超想象。
默狸将令牌和残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他看着窗外渐渐恢复平静的海面,看着城内升起的、夹杂着哭泣和药味的炊烟,看着远处城隍庙前停放的层层叠叠的白布覆盖的遗体…
外敌虽暂退,内患已深种。云山的血战或许告一段落,但一场更加凶险、更加隐秘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州府…京城…那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人”们…他们的目光,恐怕已经牢牢锁定了这座刚刚浴血重生的小城,锁定了城中的匠作坊,也锁定了他——云山县令,默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