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退去的第七天,云山县依旧浸泡在悲伤与药味混杂的气息里。城隍庙前的广场上,白布覆盖的遗体终于入土为安,但新起的坟茔密密麻麻,像一块块刺眼的疮疤。城内的疫情(高热、呕吐、腹泻)并未因倭寇退去而消退,反而在疲惫、悲伤和恐慌的催化下,如同跗骨之蛆,愈发肆虐。临时隔离的棚子里,呻吟声日夜不绝。郎中的草药罐子日夜熬煮,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绝望的味道。“天罚”的流言,如同毒藤般在暗处滋生蔓延,衙役们疲于奔命,却抓不住那虚无缥缈的源头。
重建城防的进展缓慢。磐石营只剩下十二个能站着的,个个带伤,火枪成了烧火棍——火药和铅弹彻底告罄。匠作坊日夜赶工,但硝石告急!没有硝,就造不出火药,磐石营的獠牙就无从谈起。王猛带着几个还能动的兄弟,几乎把云山县乃至周边村子的茅厕、墙角刮了个遍,也只收集到可怜的一点土硝,杯水车薪。默狸看着匠作坊老工匠递上来的、因缺乏关键硝石而无法完成的新燧发枪部件,眉头拧成了死结。
就在这焦头烂额、内外交困之际,真正的“恶客”,踩着云山军民尚未愈合的伤口,登门了。
“知府大人驾到——!”
一声尖锐刺耳的通传,如同鞭子般抽碎了县衙压抑的宁静。
仪仗威严!锣鼓开道!两队盔甲鲜明的府兵手持长枪,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旁若无人地穿过尚未清理干净瓦砾的街道,径直停在了县衙大门前。轿帘掀开,一个身着绯色四品云雁补服、体态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在师爷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踱了出来。正是登州知府——陈文远。
他站在县衙门口,仿佛没看到周遭的断壁残垣和空气中弥漫的悲怆,反而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掩了掩鼻子,眉头微蹙,似乎对这里的“气味”颇为不满。
“云山县令默狸,恭迎府尊大人!”默狸早已得报,带着小六子和几个还能行动的衙役,在门口躬身行礼。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青色的官袍洗得发白,还沾着几点难以洗净的污渍,与知府大人的鲜亮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陈文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默县令,你治下的云山,可是热闹得很呐。倭寇肆虐,尸横遍野,如今又是疫病横行…啧啧,本府一路行来,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啊。”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直接将倭寇入侵和疫病爆发的责任,扣在了默狸头上。
默狸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陈文远:“倭寇凶顽,悍然犯境,幸赖陛下洪福,阖县军民戮力同心,方得惨胜,保全城池。疫病突发,下官已竭尽全力救治隔离,奈何药石有限,实乃天灾,非人力可全控。府尊大人明察。”
“惨胜?”陈文远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丝讥诮,“默县令好大的口气!本府怎么听说,倭寇是畏惧天威,自行退去的?倒是你这云山城,被倭寇打得千疮百孔,死伤枕藉…还有那劳什子‘妖火’,烧死了不少人吧?惹得天怒人怨,才有这疫病之灾!这‘惨胜’,怕是你默县令往自己脸上贴金吧?”
他身后的师爷立刻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府尊大人明鉴!定是默县令施政无方,触怒上天,才引来这连番灾祸!大人,您看这满城哀嚎,都是他默狸造的孽啊!”
周围的府兵也配合地发出不屑的嗤笑声。
小六子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死紧。王猛在县衙内听着,牙关紧咬,手按在了刀柄上,被旁边的老兵死死按住。
默狸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府尊大人此来,想必不是只为训斥下官吧?有何示下,还请明言。”
“哼!”陈文远见默狸油盐不进,也懒得再绕弯子,他踱步上前,凑近默狸,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贪婪和威压:“默县令,明人不说暗话。你云山能抗住倭寇大军,靠的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那能连发、打得又准又狠的火铳!还有那…一炮就能轰碎倭寇大船的巨炮!”
他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欲望:“此等国之利器,岂是你小小一县能私藏的?这是僭越!是谋逆!本府奉巡抚大人钧旨,特来收缴!将你云山匠作坊所有火器图纸、工匠名册,连同那巨炮的铸造之法,即刻移交府库!所有参与制造的工匠,全部征调入府城军器局效力!不得有误!”
图穷匕见!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抚慰灾民,不是为了支援重建,而是来摘桃子!来抢夺云山军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核心技术!
默狸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惶恐”和“为难”:“府尊大人明鉴!倭寇凶残,我云山火器虽小有威力,然此战亦损毁殆尽。那所谓巨炮,不过是一尊老旧虎蹲炮,因不堪重负,早已炸膛损毁,碎片都沉入海底了。至于图纸…战火纷乱,匠作坊亦遭倭寇细作破坏,核心图纸…唉,不幸焚毁!工匠们也…多有伤亡,技艺失传啊!”他摊开手,一脸“痛心疾首”。
“放屁!”陈文远勃然变色,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默狸脸上,“默狸!你当本府是三岁孩童吗?倭寇细作破坏?图纸焚毁?工匠死绝?好!好得很!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猛地一甩袖袍,厉声道:“来人!给本府搜!搜遍匠作坊!搜遍县衙!所有可疑图纸、器物,包括那些工匠,一个不漏,给本府‘请’回府城!若有阻拦,以抗命谋反论处!”
“得令!”如狼似虎的府兵齐声应诺,长枪顿地,就要往里冲!
“慢着!”默狸猛地踏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竟让冲在前面的府兵脚步一滞。他直视着陈文远,眼神锐利如刀:“府尊大人!云山刚经大劫,疫病未消!匠作坊内,尚有重症病患隔离!大人手下兵士这般闯入,若沾染了疫气,带回府城…下官恐担待不起!况且,强搜县衙,形同抄家!下官虽微末,亦是朝廷命官!大人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要行此僭越之举,就不怕御史弹劾吗?!”
“疫…疫病?”陈文远脸色微变,看着默狸那平静却隐含威胁的眼神,再看看县衙深处隐约传来的咳嗽声,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身后的师爷和府兵们脸上也露出了惧色。这年头,瘟疫可比刀枪可怕多了!
默狸趁热打铁,语气“恳切”:“府尊大人体恤下情,下官感激不尽。火器之事,事关重大,容下官些时日,待疫病稍缓,工匠身体恢复,定当仔细整理残存资料,亲自送往府城,供大人查验!大人何必急于一时,以身犯险呢?”他这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台阶,又点明了风险。
陈文远脸色阴晴不定,死死盯着默狸,仿佛要将他看穿。他当然不信什么图纸焚毁工匠死绝的鬼话,但默狸抬出了“瘟疫”和“朝廷法度”这两顶大帽子,尤其是瘟疫,让他投鼠忌器。强搜,万一真染上瘟疫,或者激起民变(云山军民刚经历血战,民风剽悍),甚至被默狸反咬一口告到朝廷,都得不偿失。
“哼!”陈文远重重哼了一声,强行压下怒火,“好!本府就给你三日!三日后,本府要看到完整的火器图纸和所有工匠!若有半分差池…默狸,休怪本府不讲情面,上奏朝廷,参你一个‘私藏军械,图谋不轨’之罪!我们走!”
他撂下狠话,带着满腔不甘的府兵,灰溜溜地钻回轿子,仪仗调头,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颇有些狼狈地离开了云山。
看着知府仪仗远去扬起的尘土,小六子恨恨地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倭寇来时不见人影,抢东西倒是来得快!”
王猛从门后闪出,脸色铁青:“大人,这狗官绝不会善罢甘休!三日后怎么办?真把图纸和工匠交出去?”
默狸脸上那丝“惶恐”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他转身向县衙内走去,声音低沉而坚定:“交?做梦!王猛,你立刻带几个绝对可靠、没染病的兄弟,去一趟匠作坊。把老李头(保管图纸的老工匠)和他最得意的两个徒弟,还有…我们最新改进的燧发枪核心部件图纸的备份,秘密转移到城西那处废弃的周家别院地窖里。对外就说他们染病死了,直接‘埋掉’!另外,把匠作坊里所有能看得见的、重要的东西,都弄得乱一点,旧一点,像被破坏过的样子。”
“明白!”王猛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还有,”默狸叫住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硝石!必须解决!王猛,你上次带回的样品,是在哪里找到的?带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