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那道雷霆万钧的圣旨，如同飓风般席卷了京城官场。登州知府陈文远被革职锁拿，哭嚎着塞进了囚车；昔日趾高气扬的钦差太监高淮，扒去了蟒袍玉带，如同死狗般被锦衣卫拖进了诏狱黑牢；而顶着“抗倭功臣”、“献宝能臣”光环的默狸，则从骆府“保护性软禁”的厢房，搬入了朝廷专门安排、位于皇城根下的一处体面官邸——虽然依旧有锦衣卫的暗哨“保护”，但门庭明显热闹了起来。
道贺的、攀附的、探听风声的各色人等络绎不绝。默狸疲于应付，脸上维持着礼节性的笑容，心中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表面的风光不过是皇帝对新式火器兴趣正浓的昙花一现。陈文远和高淮虽倒，但那隐藏在幕后的“黑冰”和其掌控的鬼面卫，如同阴影中的毒蛇，并未伤筋动骨。兵仗局军械流失案在骆思恭的强力追查下，最终只揪出了几个库吏和已被灭口的内官监少监张永这条死线，再往上便阻力重重，线索戛然而止。皇帝似乎也无意深究，一句“严加管束兵仗局”便轻轻揭过。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圣旨明言，要默狸“押解其所献新式火器”，于西苑校场由皇帝亲阅。这“献”字，意味着他必须拿出实物！云山带来的部件在连番血战中损毁散失，仅靠王猛拼死带来的几件核心部件，远不足以组装成一支完整的、能用于演示的燧发枪。皇帝要看的是成军之器，而非图纸！
当务之急，是依靠图纸，利用工部军器局的资源，尽快制造出合格的样品！而且数量不能太少，至少要满足小规模演示的需求。
“默大人，工部军器局郎中赵德全赵大人来访。”小六子通报道，脸上带着一丝忧虑。这位赵郎中，是工部派来具体对接“献宝”事宜的官员。
默狸收敛心神：“请。”
一个身着青色五品白鹇补服、身材微胖、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官员踱了进来，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正是工部军器局郎中赵德全。
“哎呀呀！默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下官赵德全，奉尚书大人之命，特来协助大人督造新式火器，以备圣阅！大人但有所需，尽管吩咐！工部上下，定当鼎力支持！”赵德全拱手作揖，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恭维。
默狸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官场之上，笑面虎往往比真小人更难对付。他客气地回礼：“有劳赵大人。所需物料清单，下官已准备妥当。” 他将一份列明了所需精铁、木料、铜料、硝石、硫磺等物以及工匠人手要求的详单递给赵德全。
赵德全接过清单，眯着眼睛，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嘴里啧啧有声：“好！好！默大人果然思虑周全！这材料…都是上上之选！尤其是这辽东精铁、闽地硬木、川中上等硝石…啧啧，一看就是行家！”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默大人啊，您也知道，如今朝廷各处用度都紧。辽东那边在打仗，精铁优先供应边镇；闽地硬木采运艰难，价钱也水涨船高；至于这川中硝石嘛…更是紧俏，市面上都被几个大商行把持着，价格嘛…嘿嘿，不太好看啊…”
铺垫完毕，赵德全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市侩的笑容：“不过呢，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下官在工部经营多年，多少还有些门路。只要…默大人这边，在预算上…稍微松动那么一点点…”他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做了个极其露骨的数钱手势，“下官保管，三五日之内，所有物料，保质保量，送到军器局工坊！工匠，也调最好的熟手给您！”
图穷匕见！索贿！
默狸心中冷笑。果然来了！工部这群蠹虫，连皇帝钦点的“献宝”项目都不放过敲骨吸髓的机会！这“松动一点点”，恐怕是个无底洞！而且，这索贿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刁难？比如故意拖延？以次充好？甚至…暗中破坏？
“赵大人，”默狸脸上不动声色，语气平静，“圣上亲旨，西苑校阅在即，火器制造乃头等大事。所需物料，皆为国器所需，关乎圣阅成败。预算一事，自有朝廷规制，下官岂敢擅专？清单所列，皆按市价核算，绝无虚高。还请赵大人按章办事，尽快调拨。若有难处，下官可亲自去工部，面见尚书大人陈情。”
默狸的回应软中带硬，既点明了事情的重要性（皇帝盯着），又表明自己会按规矩来，不怕见光，最后还隐隐抬出了工部尚书施压。
赵德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没想到这个边陲小县令如此油盐不进！但默狸抬出皇帝和工部尚书，他也不敢明着硬顶。
“呵呵…默大人说得是，说得是。”赵德全干笑两声，“规矩自然是要讲的。只是这市价嘛…浮动很大，账目往来也需要时间…下官尽力去办！尽力去办！” 他含糊其辞地应承着，又寒暄了几句，便悻悻告退。
看着赵德全离去的背影，默狸眉头紧锁。他预感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军器局那边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动静。默狸派小六子去催问，赵德全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推说“正在协调”、“库房暂无存料”、“工匠另有差遣”。
西苑校阅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默狸心急如焚。没有材料，没有工匠，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大人！那姓赵的狗官，分明是故意刁难！”小六子气得跳脚，“我去工部衙门堵他，他竟让门房传话，说什么…‘默大人若实在着急，不妨想想赵某之前的提议’！呸！摆明了就是要钱！”
“岂有此理！”伤势稍愈、拄着拐杖的王猛气得一拳砸在桌上，“大人！让我带几个兄弟去！绑了那姓赵的狗官！看他还敢不敢卡脖子！”
“胡闹！”默狸喝止，“这里是京城！不是云山！绑了工部郎中？你想害死大家吗？” 他深知，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落入陷阱。
必须另想办法！默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工部卡预算、拖物料，无非是想逼他就范，从中渔利。但皇帝给的期限是死的，拖不起的是他默狸！常规渠道走不通，那就只能…自筹！
“小六子，我们手头还有多少银子？”默狸沉声问道。抄没周家的浮财大部分用于抚恤和重建，他进京时带的盘缠本就不多，沿途消耗和打点所剩无几。
小六子哭丧着脸：“回大人，就…就剩不到二百两了…这还是在骆府吃住没花钱…”
二百两？对于制造一批精良的燧发枪所需的上等材料来说，杯水车薪！辽东精铁、闽地硬木、川中硝石…哪一样不是价格高昂？
“王猛，”默狸看向王猛，“你腿脚不便，但京城地面熟。立刻联系福伯，请他老人家动用所有老关系，打听一下京城最大的硝石、精铁、硬木商行是哪几家？背后都是谁在操持？价格几何？记住，要秘密进行！”
“是！”王猛领命，立刻拄着拐去找福伯。
默狸则将自己关在书房，铺开纸笔。他需要精确核算制造十支燧发枪所需的最小物料成本！工部的清单肯定有虚高和冗余，他要挤出每一分钱的价值！但面对纷繁复杂的物料种类和浮动巨大的市价，仅凭记忆和经验，效率太低。
“系统…”默狸在心中默念，“兑换《基础会计学（成本核算卷）》…需要多少点数？”
光幕浮现，点数消耗提示弹出。默狸毫不犹豫地确认。一股关于成本核算、预算编制、物料管理的知识洪流涌入脑海。他如同久旱逢甘霖，立刻沉浸其中，结合工部清单和市场可能的价格，飞快地计算、优化、删减不必要的冗余…
几个时辰后，一份更加精简、务实、将成本压缩到极限的物料清单和预算计划出炉了！默狸看着最终的数字，心中稍定。虽然依旧是个巨大的缺口，但至少有了努力的方向。
傍晚，王猛和福伯带来了消息。
“大人！打听到了！”王猛脸色凝重，“京城最大的硝石商行是‘隆昌号’，据说背后有宫里某位大太监的干股！精铁被‘四海铁行’垄断，东家是京营一位勋贵的白手套！闽地硬木…则被‘南闽会馆’把控，会首据说和工部赵德全沾亲带故！价格…都高得离谱！尤其是硝石！比咱们在云山时贵了五倍不止！”
果然！层层垄断，官商勾结！这高昂的成本，恐怕有一大半都流进了这些蛀虫的腰包！
默狸看着手中那份极限压缩后仍需近一千五百两的预算单，再摸摸口袋里仅有的二百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心头。难道…真要向赵德全那等蠹虫低头？用贪腐的脏钱，去铸造献给皇帝的“国器”？这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大人，要不…我去找陆铮兄弟想想办法？陆家在京城或许还有些故旧…”小六子提议。
默狸摇摇头。陆铮刚恢复锦衣卫身份（骆思恭兑现承诺，给了他一个百户的虚衔），立足未稳，不宜为这种事欠人情，更可能连累他。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福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默大人…老朽倒是有个门路，或许…能解燃眉之急，只是…”
“福伯请讲！”默狸眼睛一亮。
“京城琉璃厂附近，有个老铁匠铺，东家姓胡，手艺极好，专给宫里和勋贵家打造些精细物件。他铺子里，常年备有一些…来路不那么‘正’的上等精铁和木料，价格比市面上便宜近三成！只是…数量不多，且要现银交易，不留凭证。”福伯声音压得更低，“此人脾气古怪，只认手艺不认人。若大人能亲自去，或许…能成。”
黑市？默狸心中一动。风险很大，但可能是目前唯一的生路！
“好！就去会会这位胡铁匠！”默狸当机立断，“王猛，你腿脚不便，留在家里。小六子，带上所有银子！福伯，烦请您老带路！现在就去！”
趁着夜色，默狸在小六子和福伯的陪同下，如同寻常客人，来到了琉璃厂后街一处不起眼的老铁匠铺。铺面不大，炉火早已熄灭，只有一个须发皆白、肌肉虬结、瞎了一只眼的老者，正就着油灯，用一把小锉刀精修着一件小巧的黄铜机括，神情专注。
“胡老哥，生意上门了。”福伯显然和老者相熟。
胡铁匠头也没抬，瓮声瓮气道：“打烊了。明日请早。”
“胡师傅，”默狸上前一步，将那份极限压缩的物料清单轻轻放在他面前的工具台上，“看看这个，能做吗？”
胡铁匠这才抬起头，浑浊的独眼扫过清单，当看到“辽东精铁二十斤”、“紫檀木心料三尺”、“燧发枪机簧钢片若干”等要求时，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拿起清单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默狸，眼神锐利如刀：“你要造火铳？还是…新式的？”
“是。”默狸坦然承认，“圣上西苑校阅要用。工部卡着物料，不得已，才找到胡师傅这里。”
“哼！工部那群蠹虫！”胡铁匠不屑地啐了一口，显然对工部怨念颇深。他放下清单，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两。现银。材料我出，按你的单子，只多不少！但只给料，不管造！三日后，子时，后门取货。过时不候。”
三百两！比默狸核算的最低成本还要翻倍！但比起市面上的天价，尤其是硝石的价格，却又显得“公道”了。而且，胡铁匠能一口道破“新式火铳”，显然不是普通铁匠。
默狸看着胡铁匠那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指，以及工具台上那件精妙绝伦的黄铜机括（似乎是某种精密钟表的零件），心中有了决断。此人深藏不露！
“成交！”默狸没有丝毫犹豫，示意小六子将仅有的二百两银票和几十两散碎银子全数拿出，“这是定金二百三十两。余下七十两，取货时付清！三日后子时，准时来取！”
胡铁匠看也不看银子，随手扫进一个破旧的木盒里，仿佛那不是钱，而是废铁。他点点头，继续低头摆弄他的黄铜机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离开铁匠铺，走在回官邸的路上，夜风微凉。小六子心疼得直咧嘴：“大人…那可是咱们全部家当了…还欠着七十两呢…”
默狸望着皇城方向隐约的灯火，声音低沉却坚定：“钱没了可以再赚，机会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西苑校阅，不容有失！至于那七十两…我自有办法。”
他摸了摸怀中仅剩的、从云山带来的一小块品质极佳的田黄石印章料（周家抄没所得），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这是他在京城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个人值钱之物了。为了献宝，为了云山的血不能白流，为了在这龙潭虎穴中杀出一条路，他必须倾尽所有！
工部的刁难，铜臭的污浊，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三日后，他定要拿到那批救命的物料！西苑校场，将是燧发枪震撼京华，也是他默狸真正立足京城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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