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厂“聚宝斋”那扇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将当铺里那股混合着陈腐气息和贪婪味道的空气隔绝在外。默狸握紧了手中那张薄薄的、还带着油墨味的七十两银票，心头却沉甸甸的。那块温润的田黄石印章，承载着云山的一段过往，如今却换成了冰冷的银票，成了撬动京城困局的最后一块筹码。
“大人…”小六子看着默狸有些失神的表情，心疼地低唤了一声。
“无妨，身外之物罢了。”默狸深吸一口气，将银票仔细收好，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走！去胡铁匠铺！拿货！”
子时将至，琉璃厂后街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更夫模糊的梆子声在夜风中飘荡。默狸三人来到胡铁匠铺后门，按照约定，三长两短敲了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胡铁匠那只浑浊的独眼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闪烁。他扫了默狸一眼，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
后院的角落里，堆放着几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默狸上前一一解开查验：二十斤辽东精铁，块块乌黑锃亮，质地均匀紧密；三尺长的紫檀木心料，纹理细腻如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一包沉甸甸的铜料，色泽纯正；还有几块形状特异的、已经粗锻成型的钢片（用于枪机簧片），入手沉重，泛着冷硬的寒光…最重要的是，一大袋硝石！颗粒粗大，颜色灰白，虽然远不如默狸理想中的纯净，但比起市面上那些掺了泥沙的劣质货，已属难得！
“硝石…纯度如何？”默狸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尝了微量，一股熟悉的凉涩感传来，但杂质带来的苦涩味也很明显。
“爱要不要。”胡铁匠瓮声瓮气，丢过来一句，“就这成色，京城独一份！嫌差？找工部要去！” 他显然知道工部卡脖子的事。
默狸不再多言，将七十两银票递上：“谢胡师傅援手！”
胡铁匠接过银票，看也不看塞进怀里，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货拿走！门带上！以后没事别来烦我！” 说完，转身钻回了他那间弥漫着铁锈和机油味的小屋。
默狸也不在意，立刻和小六子、福伯将物料搬上早已准备好的板车，用破布盖好，趁着夜色，如同做贼般拉回了官邸。
物料有了，接下来是工匠！工部军器局的熟手是指望不上了。默狸当机立断，让王猛秘密联系城西陆家祠堂的福伯，将老工匠李头和他那两个最得力的徒弟赵铁柱、孙二狗，乔装打扮后，悄悄接到了官邸后院临时辟出的一间工棚里！这是冒着巨大风险，但也是唯一的选择！李头等人看到那批上好的材料，尤其是精铁和硝石，眼睛都亮了，立刻摩拳擦掌投入工作！
时间紧迫！距离西苑校阅只剩不到十日！工棚内炉火日夜不息，锤打声、锉磨声不绝于耳。李头带着徒弟们，严格按照默狸提供的图纸和工艺要求（尤其是油淬和锻打），一丝不苟地打造着每一个部件。默狸也几乎寸步不离工棚，亲自指导关键环节，尤其是燧发枪机簧片的处理和燧石夹的精度调整。他将兑换来的《基础化学知识》中关于硝石提纯的部分倾囊相授，指导李头用溶解、过滤、重结晶的土法，尽可能提升那批硝石的纯度。
汗水、油污、飞溅的铁屑…所有人都在与时间赛跑！王猛伤势未愈，也拄着拐杖帮忙拉风箱、搬物料。小六子则负责后勤和望风，提防着工部和可能存在的鬼面卫眼线。
终于，在第七日清晨，第一支完全由默狸团队独立打造的燧发枪组装完成！黝黑的枪管泛着冷光，精密的击发机构严丝合缝。李头颤抖着双手，将枪递给默狸。
默狸深吸一口气，装上定量的火药和铅弹，拉动枪机！
“咔嚓！”燧石擦出耀眼的火花！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在工棚内回荡！枪口喷出青烟，后坐力稳稳地传递到肩窝！
成功了！虽然硝石纯度不够导致火药威力稍逊，但击发可靠，结构稳固！
“好！好枪！”王猛激动得差点扔掉拐杖。李头和徒弟们更是热泪盈眶！这是他们心血和技艺的结晶！
有了第一支的成功经验，后续的组装速度大大加快。在默狸近乎苛刻的要求和团队不眠不休的努力下，第九日傍晚，整整十支乌黑锃亮、散发着金属和木料混合气息的崭新燧发枪，整齐地排列在工棚的木架上！如同十头蓄势待发的钢铁猛兽！
默狸看着这些凝聚了血汗和智慧的武器，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最难的一关，闯过来了！
然而，麻烦并未结束。次日一早，工部军器局郎中赵德全，带着几名书吏和工部属官，大摇大摆地来到了默狸的官邸。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哎呀，默大人！恭喜恭喜啊！听闻大人不辞辛劳，日夜督造，新式火器已然完工？当真是…雷厉风行啊！”赵德全嘴上说着恭喜，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扫过工棚的方向。
“有劳赵大人挂心。火器确已备妥，正待工部验收核销物料款项。”默狸语气平静，心中却警铃大作。这验收核销，恐怕就是最后一道刁难！
“好说好说！职责所在嘛！”赵德全笑眯眯地，“那就…请默大人将所制火器取出，还有…物料耗用清单及剩余物料，一并交予下官查验核销吧。”
默狸示意小六子将十支燧发枪抬了出来，整齐地摆在院中。又将一份详尽的物料耗用清单（只列了从胡铁匠处购得的种类和数量，隐去了来源）和剩余的边角料（很少）呈上。
赵德全看也不看那些散发着杀气的燧发枪，直接拿起物料清单，装模作样地翻看，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嘴里念念有词。他带来的书吏也在一旁核对清单，交头接耳。
半晌，赵德全放下清单，脸上露出极其夸张的“为难”表情：“默大人…这…这不对啊！”
“何处不对？”默狸心中一沉。
“您这清单所列物料耗用…远高于工部核定之预算啊！”赵德全指着清单上的数字，痛心疾首，“您看，光是这辽东精铁一项，您就用了二十斤！按市价…不不，按工部内部调拨价，那也是天价了！还有这紫檀木心料…啧啧，此等名贵木料，岂能用于军器？简直是暴殄天物！还有这硝石，用量也远超寻常火铳！这账…没法核啊！”
他顿了顿，看着默狸越来越冷的脸色，话锋一转：“当然啦，默大人一心为国，不惜工本，精神可嘉！下官…也不是不能通融。这样，您这份清单，下官暂且收下。但超支的部分嘛…”他捻了捻手指，笑容变得市侩而阴险，“按规矩，得由您个人…先行垫付补足！待圣阅之后，工部再行核销…或可酌情报补一些。否则…这验收文书，下官实在不敢签字啊！”
又是要钱！而且是狮子大开口！赵德全报出的“超支”数额，高达八百两！这分明是要将默狸当掉田黄石才凑齐的物料款，再连本带利地榨干！甚至可能让他倒贴！
小六子气得脸都白了。王猛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冲上去撕了这狗官！
默狸却异常平静。他看着赵德全那张贪婪的嘴脸，又看了看院中那十支静静陈列、仿佛在无声嘲讽着这铜臭污浊的燧发枪，突然笑了。
“赵大人说得是。超支部分，理应由下官承担。”默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
赵德全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这默狸，终于服软了？！
然而，默狸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不过，在垫付之前，下官有个不情之请。”默狸走到一支燧发枪旁，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枪管，“新式火器既成，工部验收，岂能只核账目，不验实物？否则，如何知晓这‘超支’的物料，是否物有所值？是否…真的‘暴殄天物’？”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赵德全：“下官斗胆，请赵大人移步，就在这院中，当场验看此火器之效能！与工部军器局所造之最新式火绳枪，一较高下！若下官所造之物徒有其表，不堪大用，莫说垫付超支，便是这所有物料款项，下官愿一力承担，分文不取！但若此物确有其能，远超工部所造…那这超支款项，是否就…情有可原了？”
默狸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强大的自信和不容置疑的气势！他要用实打实的性能，狠狠打脸赵德全的刁难！
赵德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当然知道默狸的火器在云山和京城驿站都展现过威力，但在他看来，那不过是边陲小技，或是侥幸。工部军器局的火绳枪，可是代表了朝廷的最高水平！更何况，他今天带来的几个书吏里，就有一个是军器局的“试铳手”，枪法极准！
“好！好一个当场验看！”赵德全恼羞成怒，也被激起了好胜心（或者说不信邪），“既然默大人如此自信，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来人！去取两杆军器局新制的上好火绳枪来！再立靶子！”
很快，官邸后院腾出了一片空地。五十步（约75米）外，立起了两个厚实的木制人形靶。两支崭新的工部制式火绳枪也被取来，枪身油亮，一看就是精工细作。
赵德全带来的那个试铳手是个精瘦的汉子，眼神倨傲。他熟练地拿起一支火绳枪，开始装填：倒引药、塞铅弹、压实、点燃火绳…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是老手。
默狸这边，则由王猛亲自操刀（他腿伤未愈，但坚持要上）。王猛拿起一支燧发枪，装填动作在磐石营的千锤百炼下更加迅捷流畅：打开火药池盖，倒入定量引药，塞入铅弹，用通条压实，合上池盖，拉动枪机待击！“咔嚓！”清脆的燧石撞击声响起！
光看装填速度和动作的简洁利落，高下已现！
“开始！”赵德全一声令下。
工部试铳手瞄准目标，屏息凝神。火绳缓缓燃烧，接近药池…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铅弹呼啸而出！稳稳命中五十步外靶子的…边缘！在厚木板上留下一个深坑！
“好！”赵德全和工部的人齐声喝彩！五十步能命中人形靶，已是卫所精锐的水平！
王猛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冷笑。他端起燧发枪，几乎没有过多瞄准，凭借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枪感，扣动扳机！
“砰！”
枪声清脆，后坐力平稳！五十步外的靶子中心位置，应声爆开一个大洞！木屑纷飞！
全场瞬间死寂！赵德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工部的人目瞪口呆！
这还没完！王猛动作不停，迅速再次装填！燧发枪的优势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无需等待火绳燃烧！装填速度比火绳枪快了一倍不止！
“咔嚓！砰！”
第二枪！再次精准命中靶心！将之前的破洞撕得更大！
“咔嚓！砰！”
第三枪！依旧稳如泰山！靶心位置几乎被打穿！
三枪！枪枪命中靶心！间隔时间短得惊人！
反观工部试铳手，在王猛开出第二枪时，他才刚刚手忙脚乱地开始第二次装填火绳！速度完全被碾压！
高下立判！碾压式的差距！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硝烟缓缓飘散。工部众人面如土色，赵德全更是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事实胜于雄辩！在燧发枪恐怖的射速、精度和便捷性面前，工部引以为傲的火绳枪，简直成了烧火棍！
默狸走到呆若木鸡的赵德全面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赵大人，验收结果如何？这超支的物料…可还值当？”
赵德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哪里还敢提什么“垫付超支”？他嘴唇翕动半天，最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值…值当！太值当了！默大人…神技！下官…心服口服！验收…通过！物料款项，工部…照单全付！绝无拖欠！”
他几乎是抢过书吏手中的验收文书，颤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了章，塞到默狸手里，然后带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工部属官，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离了官邸，连那两支火绳枪都忘了拿。
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小六子和王猛爆发出压抑许久的欢呼！
“大人！赢了！咱们赢了！”小六子激动得跳起来。
王猛拄着拐，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默狸握着那份沉甸甸的验收文书，看着院中那十支如同胜利者般静立的燧发枪，心中却没有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更深的警惕。工部的刁难暂时被打退，但西苑校场，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那里等待他的，将是皇帝的审视、勋贵的嫉妒、文官的挑剔，还有那隐藏在暗处的“黑冰”与鬼面卫，随时可能发出的致命一击！
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西苑的轮廓在夕阳下若隐若现。明日，校场点兵！燧发枪的轰鸣，将响彻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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